厚重的雨墓笼罩了整个A都。
它盖过城郊的葬仪场,洗刷了整队排作长龙徐徐前进中的黑色轿车。
漆黑的车队中,最长而最沉默的那一辆,是Toyota的霊柩车。低调的后车箱表面,连伊藤会的标志也没有印上。而它的内部,却沉睡着帮会公认的继承人——前任老大之女——伊藤颂子。
那个年轻的女人带着她额侧的弹孔躺入黑棺,面容几乎平静得吓人。
这些内敛的好待遇,都是青木真弓一手安排的。
葬仪屋的人给她看价目单时,她选了不是最华贵却有天鹅绒底的那一个。别的高层建议她选和式的棺型。真弓说,用的人又不是前任老大,就用洋式吧。
做极道的,说穿了也不过是个组织。死了重要人物,是要开紧急会议的。贴身秘书本来以为真弓不想讨论具体的殡仪事宜,毕竟为了追查真凶,她已忙得焦头烂额。但真弓还是去了。她发现其他成员都不知道死者的喜恶。其实死掉的人,又有什么可讲究的呢?她一边这么想一边把烟蒂按在玻璃缸里,看到手里的布置表上有死者过敏的花,还是一笔划去。
以前的极道远比这要铺张浪费。他们曾高调横行,不可一世。甚至有人用堪比寺院规格的宫型灵车。不论丧喜,任何一样仪式都办得彰显他们威望。
现在的伊藤会,做点什么都要提防条子。更不要说出了继承人被暗杀这种事了。那些税金小偷恨不能24小时紧盯他们。
真弓为了查这件事,也跟他们喝过咖啡了。
刑事科新上任的人和颂子关系还不错。她面带微笑地对真弓说:只要你们不扰乱治安,有分析出来的线索,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青木真弓也表示了合作的诚意,给了警察最近帮会的行程安排,而且承诺会收拾搞白粉的个别成员。附加的条件是,葬礼不能有外人来探访。
这不只是在顺伊藤颂子的心意,也是为了遵从帮会一贯的传统。
虽然和条子谈了,他们之间的信任倒也没多牢固。真弓还是找了个隐秘的场所。
普通的葬仪屋不愿意接黑道的单子。即便强迫他们做,也有暴露的风险。那些人都很精明,一听说不能给葬礼的参与名单,就会嗅到黑暗的味道。她找了大家的「熟人」来办——他们很上手。前任老大走得惨烈,也是他们处理的,从收拾尸体到做好骨灰盒修建墓碑一条龙服务。要不是前任老大和另一帮会的枪战使他们大伤元气,现在也没有跟条子合作的必要了吧。不,应该说,或许伊藤颂子也不会死了。
颂子的走,有些太过轻巧。
六月末的夜晚夏风徐徐,她开着自己的沃尔沃,经过A都北部的跨河大桥。监控录像上能看到——前方的一辆摩托车忽然减速,接着,看不见脸的头盔骑手快速地掏枪,枪响了五下,唯一打中的那一枪过于精准地穿过了伊藤颂子的太阳穴。
之后,谁也没有再见过那个杀手。
颂子说过那个瑞典车虽然外观朴实一点,但坚固耐用就是好的。结果嘛,还不是被人打穿了。以前帮会里有个组长的小孩,总是聚餐的时候也跟着她母亲一起来。那个组长好像把帮会当成托儿所似的。小孩问她们怎么不给每辆车全都用上防弹玻璃。
真弓好笑地说:你到底以为我们是谁?内阁总理大臣吗?嗯?
要是能做国会议员,谁乐意做拿鉄球棒的极道。
因为暴力团取缔法并不是一个新出台的玩笑,所以他们现在才会开着一队车挤入郊外的窄道,各就其位,停在一个不大的葬仪场外。场地还是和式的。
一身黑西服的人们从车门里出来,都撑着黑伞按阵列顺序进入场内。
雨水不知何时渗入真弓的高跟鞋。可能她走得比平日还快,连习惯了她的飞速步伐的秘书佐田野都慢了一步为她遮雨。
会场门内已站了两派恭迎的人,在青木真弓进入时整齐地鞠躬。
雪白的供花和它们的木牌铺满了墙面。
真弓静静端详牌子上的每一个名姓,思索死者的仇家是否也暗藏其中。
烧香台的白布上印着「伊」字的纹样。银色的烛台上立着洁白的蜡烛,火光颤动。
正中央是那个人的黑白照片——里面是扎着高马尾,理着不轻不重的全额刘海的伊藤颂子。她眉毛偏浅,双眼上弯,唇线狭长而平淡。漆黑的瞳孔从高中时起就一贯的目中无物。不论染上多少血黑,似乎都不会改变。
这张照片是他们翻文件的时候找出来的。
当时真弓拎着它看了五秒钟,问,这混账什么时候拍的?怎么搞得像个白痴电影海报?下属报告说,近期没有伊藤小姐的照片,只有这张她去投资的电影现场时拍的其他人的合照是最新的了。真弓看了下桌上那些伊藤颂子多年前的学生照、证件照还有剪了短发的傻逼入狱照……她摆摆手,就定了那一张。
她站在那里不知要对颂子说些什么。
但青木真弓还是完整地作了演讲——在她目前已成为的实质现任话事人的位置上——该有的敬意,追思,复仇的决意,帮会未来的责任。还要宣读请来的僧侣高人给颂子追赠的戒名。
也不能忘了人们最爱的个人「情义」的戏码。
青木真弓说:我们同年入会,曾经互救性命,互换发饰,从此以后不论生与死,永远带着恩义的连结。两人对兄弟姐妹们的忠诚,神明可鉴。
她的悼念结束,便走下来让给其他干部。
有人低声叫住她:「真弓。」
那是中森组组长——会内年纪最长的女人,今天只有她穿着过去的和式丧服。
真弓看向她时,中森几乎大吃一惊,和她耳语:「你该休息一下的!」
真弓望着这位老妇人,下意识地伸入西装内袋想摸打火机,但还是停止了动作。
本来两人昨晚都在守灵,已经见过。请来的和尚吟诵了一整晚。真弓对自己身上的气味已没有知觉,现在又闻到了中森身上那烧香时的烟味。
中森瞧见她的眼睛比平日迟滞一分,又问:「究竟为什么在雨天办事?别不信这些事情,这样的不吉,至少会惹人非议,你却坚持不看天气择日……」
「是伊藤有规定过,要及早下葬。」
真弓回答她:「以前……【蛇】带我看过葬仪流程,她说早晚有一天也会轮到我来做,所以我都记住了。」
中森知道【蛇】是那个一手栽培她的女人。即使【蛇】多年前就故去了,她们之间还是那么淡漠,真弓到现在提起那个人还只喊她的外号。
「再说,」真弓望向黑棺,「这个人去哪都常常没有晴天。也许安排在哪时都没用吧。」
中森瞥她一眼,忽地凑得更近,压着声音说:「但现在已经传开了……」
「什么传开了?」
「昨晚雷声作响时烛火变色,把做法的人都吓跑了。你却一言不提,反而令下面的人不安。」
「什么?」真弓一脸不可置信。「这也要提吗?」
她这数日来可怕的平静,似乎终于出现裂缝:
「我是没学过化学,但火变一下颜色又怎么了?煤气炉里能出蓝色的,怎么就不能出别的样子了?那个狗屁大师,是在给自己揽生意做戏的混球,怎么这也看不出来?!还说什么冒了鬼火——是伊藤颂子做了恶鬼回来了吗?她活着时本来就是恶鬼,又有什么区别。好啊,叫她来找我……可以来找我、为什么不……」
中森没有被吓住,反而摆出长辈人固有的威严:「真弓。我见你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真弓如梦初醒:「对不起。您说了什么?」
「我说你该去休息一下了。这边我会给你看着。我不知道你和她有什么过节,现在都过去了。你也知道,之后每个组轮流去悼她,要耗上许多时间。上茶入座的时候你再回来吧。」
真弓抱着双臂,看着眼前的身着丧服来往走动的人群,应答了声好。
秘书佐田野等到她们谈话结束,就上前一步说:「抱歉,会长,伊藤小姐的部下想找您谈话。要处理吗?」
「会长?」真弓皱眉一想,说:「还说不定呢。叫回原来的吧。」
「对不起,组长。」
「让他一个人滚来休息间找我。」
「是。」
青木真弓还走在木廊道上,就看见了那个男人。
对方额头有道疤,很好辨认。真弓知道他。颂子负责的组是会内最武力派的,她出任务的时候经常把他带在身边。记得好像是叫做……
「我是浪冈胜。青木组长。」他躬身行了一礼。
「哦,对……你想说什么,在这里说吧。」
男人看了看周围,除了秘书佐田野在真弓身边,其他人多聚集在屋内和门口。
他说:「是您下的手吗?」
佐田野登时怒道:「你这家伙!!不是说为了想转到青木组才来谈话的吗?」
真弓看了他们两个好一会,心想,佐田野都不知道,颂子的手下跟着了魔一样的忠诚。或者即使她知道,一定也以为在颂子走后对我效忠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她太习惯这件事了。
而浪冈胜,他这样的人最难对付,却也最好对付。使他信服不需要冗长又严谨的证明,只要掏真心就够了。这就是难搞之处。如果你决定骗他,最好每天祈祷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否则后果无法估量。
「到房间里说话。」
真弓说罢,便越过浪冈,进了休息间的纸门。
佐田野和她对视一眼,没有出声阻止。直到这时,青木真弓才真正开始觉得进了雨水的鞋尖冰冷入骨。索性让浪冈把她一并送走算了。
到了屋里,浪冈正襟危坐,说:「会长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您打来的。」
真弓看着他,有点好笑。
怎么又是会长?难道不是成了先代会长吗?那么先代头目已经成为先先代了吗……
「你从哪里知道的?」真弓问。
「洗衣店。您的座机号码我是从那里查到的。」
「我都不知道,原来颂子手下还有你这么个侦探呐!我是问通话记录是从哪里拿的,你在警局有人?」
「是南部。昨晚,他的人塞给我。」
男人如实相告。
南部的组是负责对外招待和跟刑警们周旋的,他拿到了也不奇怪。浪冈也不算骗了佐田野,只不过看真弓的态度,他会决定是否出手吧。
青木真弓骂了声脏话,说:「南部这个白痴东西、还是这么不会做事。他还不如伪造一把破枪说是我的,当着全帮会的面揭露,那我不一定能控制住场面。哈、他不敢那样,暗搓搓地找上你,他至少应该给你一个足以让你直接下手的东西,才像样吧?这么说起来、他以前就看不起颂子,以为你们天天枪战的伊藤组是好骗的呆瓜⋯⋯也不想想为什么你们才是直系。」
「但是,您那晚和会长说了什么?」
浪冈像块硬石一样,紧盯着她。
佐田野直接上去给了他两巴掌,狠劲的击打在屋内尤其响亮。
她紧张地说:「非常抱歉!我的疏忽让这人使您蒙羞!」
男人没有反抗,坚持道:「我会为此谢罪的。但是⋯⋯」
「你就非要知道是吗。」
真弓说:「佐田野⋯⋯给我件大衣好吗。」
秘书应声,从衣柜中取出来一件黑色的长外套,从后面披在她的双肩上。
「谢谢。」真弓在大衣盖上来的瞬间感到困了。
她还是动用自己的嘴唇,把事讲完。
「……我打给她,说,家里的威士忌喝完了,
来的时候记得带两瓶。
她说,好,你先睡吧……
我就挂断了。
一共十六秒,对吗。」
浪冈一言不发。他跪下去深深伏地,而后就着凳子单脚踩在自己的左手小指上,掏刀绝然一断。男人自己闷哼一声,额上冷汗落下。
青木和佐田野还来不及反应,小指节已经被他包好放在茶几上。
真弓脱力地点点头。
她说:「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叫你。」
浪冈表完诚意就走了。佐田野也离开去做事。
到了茶会上,青木真弓补了妆回到人群中。大家正坐在矮桌前,促狭的空间里,拘谨的姿势让所有人的黑西服衣褶紧绷。高层们进来时,招呼声整齐得犹如机械。
真弓当然也看到南部了。
他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做了动作的样子。
也许他本来就只想给她添堵吧。颂子走了,以内部人来看,会继任的不是她就是南部。但如果是他⋯⋯做得到那种事吗?平时对伊藤颂子再怎么有意见,也只会逞口舌之快。能对颂子下手的人,怎么看也不像在帮会之内……
半夜三点,青木真弓才回家。司机载着她时,暴雨已转成小雨,却仍模糊了夜景。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从事务所旁边的公寓,回到自己的别墅。
她一进门就甩下高跟鞋,扔下全身的西装。淋浴间的冷水流过她的后颈,冰得她眉头紧皱。
矩形的镜面,映出真弓后背的刺青——柄样是盘旋的龙,青鳞赤腹,腾云而上。双肩之间的龙颈如张弓待发,龙尾则一直延伸到了尾椎。
「伊」字的草书隐晦地融在其中,与她这极恶之人长久相伴。
真弓坐在浴缸里发晕,回到床上才后知后觉——遗物的收拾等于没做。因为没人会来她家收拾那个人的遗物。大家都说出棺时摔了死者最爱的茶碗,就是在让他们安心离开,世间已没有让你回来用餐的位置⋯⋯
然而谁也不知道,伊藤颂子常用的东西,此刻都好端端地躺在青木真弓家里。就连茶几上那残留着一点咖啡的马克杯,都如同刚刚被人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