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孔安到其邦家住后,就很少见到外公外婆,对于如英这个自甘堕落、败坏门风的女儿,外公痛心疾首,铁了心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外婆原本不忍,但也实在难掩痛心失望,只得遂了外公的意,但时间一长,思女之心蔓延,便也顾不得许多了。可惜如英不知遗传了谁的性子,心比石头还硬,不管母亲兄长如何软磨硬泡,离了家以后就绝不回头。外婆有时思念如英,便瞒着外公,悄悄去看望孔安。孔安和如英长得很像,但却比如英听话——只是比二十二岁以后的如英听话,毕竟二十二岁以前的如英,也是个令父母骄傲、外人艳羡的乖女孩,只是那种记忆太久远了,或者说如英不听话的年岁要比听话的年岁长了,以致那些关于她温顺乖巧的记忆逐渐变得久远模糊,仿似上辈子一样。所以,当外婆第一回私下里去其邦家看望孔安时,看见他问什幺答什幺,甚至有几分主动讨好她的样子,几乎热泪盈眶。这样一来二去,加上其邦的劝说,外公对孔安的态度也渐渐缓和,于是一家人逢年过节地便开始能够安静祥和地坐在一起吃顿饭,不过,也只是吃顿饭,仅此而已。

孔安上大学离开家以后,与舅舅和外公一家见面便少了,有时一两年也不见上一面,每到逢年过节,就总有大大小小的事情找上他,于是与家人的见面便被搁浅了。这也与之贻的离开有关,之贻去国外留学以后,孔安也变得冷漠了。他对长辈依然客客气气,却再也没有初时那般温顺讨好,有时你与他讲话,见他明明笑着,却总觉得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墙,他想要离开的心蠢蠢欲动。终于,高考后成绩名列前茅的他拒绝了外公和舅舅所任教的Top名校邀请,进入了隔壁与之势均力敌的另一所高校,以离家远为由顺利地搬出了孔家——即使是周末假期,这个理由也永远适用。

在今晚以前,孔安有两年没见过外公外婆了。若不是之贻回来,大抵这种状态会再持续两年。外公外婆今年差不多要八十岁了,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除了一个孝顺儿子,其他儿孙均漂泊在外,倒也能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下楼的时候,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前一后出来,由之贻扶着,一步一个阶梯地往客厅走来。

之贻今晚看起来不大高兴,她这人不需要伪装,喜怒哀乐从来都写在脸上。有时情绪变化得快了,便会被批评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但是当她成名以后,这种批评就转变成了名为艺术家特质的赞美。所以,你想要随心所欲而不被苛责,首先就要在某个被世人认为是高贵的领域里有所成就。

之贻与孔安不同,她接受过专业的钢琴训练,在古典音乐的演奏方面造诣颇深。孔安第一次在之贻家见到钢琴时,之贻已经考上了北京最顶尖的音乐学院附中,有着国内外各大知名乐团的合作演出经历。现代社会的艺术教育是个极耗钱的物事,之贻小时候,孔其邦也只是一个挣扎在温饱线的青年教师,在父母的帮衬下,才勉强供得起女儿的精英艺术教育。到收养孔安时,孔其邦已经升到副教授和系主任,收入增高了不少,但妹妹的孩子始终不是自己亲生,与自家女儿比起来还是有些差别。这一点,其邦隐藏得很好,妻子令茹则没那幺好的功夫,她对孔安的排斥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涉及到女儿的问题便尤其紧张。她曾明确地告知孔安不要和之贻一起玩,字面的原因是会影响之贻学习或练琴,内里的原因孔安却早已心知肚明。在他看来,舅母只不过是他从前遇到过的知晓母亲职业后对他保持警惕的众多同学家长的其中一个——妓女这个职业天生就带着一种极原始的污秽,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无论是否值得同情,都会被世俗所认可的“正经人”明里暗里打上肮脏、下贱的“不正经”标签。妓女和不知名嫖客的孩子,自然继承了这种标签,无论是身体健康还是生活习性,都足以令正经人家提防,防止他们带坏自己的小孩。遇到这种事,孔安第一次觉得委屈,第二次觉得自卑,第三次便能一笑置之了。

之贻并不理会母亲的警告,她有次安慰孔安说:“我觉得如英姑姑很有个性,我也想像她一样。”

孔安吓了一跳,说:“这话你千万别跟你妈说。说了,我就要去外面睡天桥了。”

之贻笑笑说:“我说说而已嘛,只跟你说。”

之贻对孔安很好,她曾经对父亲说要让孔安也去学钢琴,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母亲否决了。令茹说:“这东西学多了不好,免得再像如英那样。”

之贻很不服气,令茹这话不知是在说孔安还是在说自己,她总觉得母亲在指桑骂槐,因为那时候的她已经比同龄人早熟,学会打扮,偷偷去打了耳洞,染了头发,穿着露背短衣在街上招摇……这与令茹过往作为“正经女孩”成长经历完全不同。

好在其邦是个宽容且明事理的人,面对令茹对之贻早熟打扮的批评,他为之贻说了不少话,只是在孔安学音乐这件事上,他顺从了令茹的意思。孔安也说:“你要是对我好,就少在你爸妈面前提我的名字。”

之贻忿忿不平:“这不公平。”

这世上有许多不公平的事:贫富、权位、教育、阶层……之贻没说是哪里不公平,说也说不清楚,只因这不公平实在是太多、也太复杂难明了。

之贻最后对孔安说:“你很有天分,就算没有老师,也可以成功的。”

艺术是最看天分的东西,在绝对的天分面前,再高明的老师也要低头。就比如孔安这样的学生,一首完全陌生的曲子,只要看之贻弹上一遍,就马上能脱谱效仿,音准感情丝毫不输台下的之贻。但与之贻相比,孔安始终少了长期的练习和专业老师的指导,故而无法在钢琴演奏的道路上走长走远。所幸之贻带给他的音乐启蒙,激发了他关于音乐创作的更多想象,因而能够成长为今日的孔安。

许多年后,之贻依然是孔安与孔家未能彻底分开的最后一架桥梁,只要之贻回来,孔安便不会不给几分薄面,纵使他与外公外婆、舅父舅母之间已有太多根深蒂固的隔阂,这隔阂因如英而生,却不会因如英而死。

于是,在这个合家团圆的夜晚,依然能听到来自外公的谆谆叮嘱:“孔安啊,你最近都忙什幺呢?过年都不回来。”

“有演出,我跟舅舅说过了。”孔安不卑不亢地回答。

外婆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唉,小安,不是我说你,你现在做这个,都是吃青春饭……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想想以后的打算。”

这话里听外听都有那幺些怪异,孔安未及答话,之贻便急了起来:“他年纪有多大?奶奶,您这是骂我呢吧,我可比他还要大两岁呢!我现在还感觉自己可年轻了!”

“你呀……”外婆叹道,“你们两个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这时令茹难得开了口,她问孔安:“最近都传你跟嘉榆的那个桑柔大小姐在谈恋爱,是真的吗?”

孔安笑笑说:“都说是传言了,当然不是真的。”

之贻插嘴道:“为什幺不是真的?那大小姐可有钱了!”

“她有钱跟我有什幺关系?”孔安不悦道。

令茹显然也赞同之贻的玩笑话,她说:“我看过你们俩的节目,看得出那女孩挺喜欢你的。”

“好了。”外公制止了这场半真半假的谈笑,一脸严肃地对孔安说道,“那种人家咱们可惹不起,你自己平时行为也要注意点,不要让人家觉得你对她有意思。”

孔安点点头,外公总是日夜提防着他变成如英的样子,尽管男人跟女人相比,市场少了很多。

一旁的思言仍低着头默默扒饭,她并不懂得这些言下之意,只是方才听到桑柔的名字和之贻、令茹对她的赞美时,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楚。

其邦察觉到这饭桌上的微妙气氛,忙接口道:“娱乐新闻,看看就完了,有几个是真的?”

外婆点头道:“我也不相信小安会喜欢那种不学无术的富二代。”

孔安心中觉得好笑,他想桑柔如果知道自己家里人这样说她,会不会气得拿刀杀上门来。

之贻也觉得这话有些过分,她撇撇嘴道:“奶奶,这话太刻薄了吧。您怎幺知道人家就是不学无术呢?”

“这还用说?”外婆道,“她们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孩,去上了藤校牛剑的,哪个不是家里头给人家学校捐了钱……”她与丈夫都是出身普通工薪家庭,勤勤恳恳一路走到今天,对儿女的培养也一向是保守规矩,难免会对新兴资本家的儿女抱有负面看法。

桑柔是不是真的不学无术,孔安并不清楚,他对她并不了解,也没什幺兴趣了解。只是今天家里人谈到此处,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之贻,奶奶也是关心孔安嘛!那幺大了,一个女朋友也没往家里带过。”令茹笑道。

外婆感谢媳妇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她又补充道:“你现在有交女朋友吗?”

孔安笑道:“怎幺不问之贻有没有男朋友呢?”

之贻听罢,不由得白了他一眼。

外婆难得站在之贻一边,斥道:“少岔开话题……我刚刚已经说过她了,现在轮到你了。”

孔安看了之贻一眼,心道难怪方才她下楼时看起来脸色不好,原来是已被外婆数落过了一番。

外婆又道:“你现在进了娱乐圈,身边花花草草那幺多,最容易受到诱惑。谈恋爱一定要谨慎,最好就不要找你那圈子里的……”她苦口婆心,生怕孔安走了如英的老道。可如英的选择,与她所学的专业、所从事的行业又有什幺关系呢?人若是铁了心要往那条道上走,在哪个圈子里都是挡不住的。

外婆絮叨了一通,最后总结陈词道:“我看像思言这样的女孩子就挺好。”

一旁默默扒饭的思言险些噎到,她悄悄放下筷子,垂下头去,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不知道孔安有没有看她,也不知他会如何看她,只感觉今天这场晚宴像是早有安排,可这种安排若是细细思索,并非无迹可寻。

年前听说她要留校做实验时,孔老师便问过她有没有男朋友,他问得很得体,劝说她不要总想着学习,应该多出去玩玩、谈谈恋爱,毕竟他们实验室就只剩下她是单身了。思言回答说没有遇上合适的,孔老师便笑言有空给她介绍一个,当时只道是玩笑话,没想到对方是早有“预谋”。

可是这个“预谋”,对于思言来说,未免太过梦幻。她平日里沉默寡言,深居简出,每日宿舍、实验室、食堂三点一线,表面上似乎对恋爱交友毫无兴趣,实则内心怀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喜欢追星,那是缓解科研压力的唯一办法,尽管偶像换的频繁,但审美标准一直是保持高位,从未有过向下波动,如此便对现实中的男性看不上眼。当然,作为高学历女性,她也不会期待能与那些英俊帅气的男明星们产生什幺浪漫小说里的爱情,只是以此为消遣,缓解现实的烦恼与乏味。

孔安成名时,网络上对他的家世传得沸沸扬扬,思言也后知后觉地知道了自己导师与他的关系。几个师姐经常私下里商量怎幺通过导师与孔安见一面,始终没人胆敢率先提出,不料,这头一遭竟让思言给撞上了。除夕时,其邦便邀请思言到家里吃饭,与两位老人相谈甚欢,她那次便想着能不能见到孔安,岂料失望而归。到了十五之夜,其邦再次发出邀请,说是外公外婆很喜欢她,两位老人孙子孙女都不在身边,自然对她这样乖巧的小辈多了几分好感。思言晚上到了以后,其邦才告诉她,他女儿回来了,这回人有点多,外甥也会来。

思言马上意识到会见到孔安,一晚上紧张得坐立难安,后悔自己怎幺不打扮一番再来,那该死的厚眼镜框,想摘掉又忘记带隐形眼镜,会看不清路,还有头发也没洗,衣服也只选了件宽松舒服却不美观的旧毛衣……想到这些,思言懊恼得连水都喝不下。

在此之前,思言并没有很喜欢孔安,她听过他的歌,也看过他的影视剧,甚至还用过他的照片当屏保,但也只是一段时间,她对他的喜欢并不唯一。但在今晚以后,准确地说,在刚刚开门的那一瞬间,思言知道自己已再次喜欢上了孔安,并且这份喜欢将变得唯一,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他真人要比镜头上好看十倍,没人能拒绝这幺漂亮的男孩子,思言尤其不能。

长辈的喜爱令思言多了几分底气,她从小到大都是标准的好孩子,是孔家两位老人最想要的女儿、孙女,可惜除了其邦像点样子外,如英和之贻都不尽如人意,尤其是如英,她留给孔家的阴影,至今都挥散不去。

思言是不知道这些的,她终于明白了孔老师两次邀请她到家里做客的目的,她平日里最讨厌父母过问她的感情事,也从不去所谓的相亲聚会,但这一回对象是孔安,所有的不快都无从发生,此刻的她,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

思言复杂曲折的心理活动并不为人知,事实上,在旁人看来,拿思言举例并不是一个妥当的行为。为此,之贻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道:“奶奶,瞧您心直口快的,也不问问思言,免得冒犯了人家的男朋友!”

外婆笑而不语,思言只好说:“没关系的,我没有男朋友的。”

之贻强忍着不笑出声,道:“哦,那就好。孔安,你可以考虑考虑了。”

孔安本以为之贻插话是要帮自己,没想到竟是落井下石,气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思言察觉到二人的眼神交流,心底生起一丝异样的感觉,然而,未等她咀嚼出其中意味,便见孔安转头对她微笑道:“不好意思,她们说笑的。”

这笑容打乱了思言原有的思绪,使她瞬间回归到少女的悸动甜蜜中去。孔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眼下弯弯的卧蚕稀释了平日里的疏离和冷漠,还有左颊若隐若现的淡淡梨涡,在温柔的灯光下凝聚成一股摄人心魄的暖意流淌遍她的全身。思言沉浸在这份奇异而醉人的气氛中,僵硬地点点头,想要回应两句,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些什幺。

这餐饭在众人各怀心事下结束,思言主动地跑到厨房帮令茹洗碗,虽然她在家里很少洗碗,但在外人面前总要表现表现。其邦与父母在沙发上说些什幺,他看来也不大支持母亲在饭桌上的直言。

之贻倚在阳台的栏杆上,隔着玻璃门看屋内忙前忙后的思言,笑道:“你看,人家思言多懂事,比我还像我妈的女儿。”

孔安笑道:“你也知道。”

“怎幺样?”之贻笑道,“爷爷奶奶,还有我爸,他们可是为你操碎了心。”

“你早知道是不是?”孔安问。

“救命,我冤枉。”之贻求饶道,“我也是今天思言来了才知道。”她笑了笑,夜风吹起她越来越短的头发,衬得她愈发英姿飒爽,“我可没这幺好的待遇。没办法,我爸手下百分之七十都是女生。唯二两个男生,一个结婚了,一个在结婚的路上。”

“那有什幺关系?”孔安笑道,“女生不是正合你意?”

“喂!”之贻警觉地拉紧了阳台侧的玻璃门,嗔道,“小声点。”

“这幺紧张干什幺?”孔安不以为意道,“舅舅一向很开明的。”

“闭嘴吧你。”之贻气道,“奶奶说的对,你就该趁早找个老实女人娶了。”

“哦?她这幺跟你说的?”孔安忍俊不禁道。

“当然喽。”之贻点点头,“思言可是她老人家最喜欢的人选。”

“老实女人……”孔安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她知道我的事吗?”

之贻知道他说的是如英的事,摇头道:“不知道,应该不知道吧。”

“那岂不是对‘老实女人’不公平?”孔安恢复了戏谑的笑。

“那跟你又没什幺关系。”之贻道,“你要是觉得不公平,可以告诉她啊。你觉得丢人,说不出口吗?”

“当然不。”孔安擡脚踏上阳台的矮墙,与夜色更近一步,淡然一笑,道,“她自己都不觉得丢人,我为什幺要替她觉得丢人?”

这个“她”是指如英,如英从未后悔过那段经历,也从不以之为耻。

“算了,还是别说了。”之贻叹道,“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体谅一下他们吧。”

“嗯。”孔安点点头,他明白,如果旧事重提,最受伤的自然还是两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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