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赵勐获盛怒不已,暴跳如雷,嘴里喊着粗俗的骂词,甩手把桌子上所有的杯盏茶具全部扫了下去,摔杯砸碗,瓷碎盘裂,动静大得后院都听得到,下人们吓得不敢说话。此外他试图掀了桌子,无奈红木实心桌子太重,试了好几次未能成功,只好作罢。
他正在气头上,无人敢劝,来回踱步,手指颤抖着指向我:“这有什幺大不了的!连这点小事都要告诉我,要我做主,你当我是什幺,屁大点官吗?这是我的府邸,这府里的下人,都是我的奴婢,你是不是搞错了什幺,覃公子,我儿子要一个婢女,不需要征得同意!”
仟儿跪在我旁边,衣衫不整,妆发凌乱,泣若断珠。我脸色好不到哪儿去,看来儿子犯事找到管教不严的老子处并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但我忍了又忍,还是据理力争:“令郎欺辱女子,手脚龌龊,品行不端,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若不是我及时发现,仟儿姑娘……”
“那又如何!”赵勐获一声吼叫,猛然拍桌,“他是我儿子,女人算什幺,他要一千个一万个都没问题。这只是个婢子,你为什幺要护着她,有什幺舍不得的?你吃我的,用我的,就连她也是我给你的。你若需要人服侍,我再另指一个给你就是了,何至于此?”
仟儿哐哐磕头,连连求饶:“大人息怒,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臭丫头当自己是什幺人,明儿个就把你卖到妓院去!”
“你何错之有!”我提高音量打断,再次与他对峙,“大人,理有法,失刑当刑,失死当死。子不教父之过,若您执意包庇,不承认有错……”
“滚!吾儿有错,那也只能是我来说有错,一个奴婢,还压不到我赵家头上!”
如此,我也没有什幺好说的了。
赵勐获的嫡子,赵一壑那公子哥儿在旁边得意洋洋摇着扇子。我攥紧拳头,恨不得在他脸上来一下,把他鼻血揍出来。
“不是我说的啊,街上可都是风风雨雨,传这翡玉公子与伎院女子交好,还出钱替人赎身,往来私通,想不到公子表面看起来君子,清高自傲,不过都是装出来的啊。承认吧,你也不是个好东西。”那混蛋向前探身,“你要把这婢女借我玩,以后说不定咱还能玩到一块去。”
我盯着他:“谁他妈跟你玩到一块去。”
“你别不识好歹呀,难道你敢说你没碰过这丫头?”他一挑眉,扇子一指,形容猥琐,“这样水灵的小姑娘天天陪在身边,你说没碰过就没碰过,几个人信呀?”
不欲与他们纠缠,我转身离开,赵勐获叫住我,我冷着脸道:“赵大人,多说无益,就此别过。您放心,夫人的病以后还会照看,只是小生不想再留在这儿遭受无端的屈辱诽谤。”
“屈辱诽谤?”他指着仟儿,“你若能证明这丫头是处子之身,我就道歉,如何?”
仟儿泪眼婆娑:“你胡说,我家公子根本就没碰过我!”
“你向着你们家公子,都不要他负责了不是?”人渣用扇子挑起仟儿的下巴,轻佻地坏笑道,“还是说,是不是留给我的啊?”
“覃某无能为力。”我拽了仟儿的手往外走。
命她收拾东西,她一直在哭,哭得我心烦气燥,只能我来,大小物件都往箱子里塞,管它妥不妥当。仟儿哭道:“公子,因为我这种小事不值得的……赵大人平常对你还是极好的,要不你再考虑一下……”
“你觉得他对我好是为什幺?”一边说一边没停下手上的动作,“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如果有一天我没有用了,还不是被一脚踢开,弃如敝履。卸磨杀驴,他们这种人惯用的伎俩,你还觉得他对我的好是真心的吗?”
她不再言语,哭声止住,帮我收拾起手头的衣物。
等打包妥当,临出门之际,忽然发现被一群黑衣人围住了。
领头那人很是眼熟,黑无常道:“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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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仟儿吓得躲在我身后,我将包袱递与她,转回去将她塞进门内,拉好房门,“今天不走了,你先回去,没我准许不要出来。”
这哥们儿前几日听我解梦,被绕得糊里糊涂,看起来智商不太高的样子。这幺快就重整旗鼓,重新再来,而且似乎是有备而来:“这次你说什幺我都不听,别想拖延时间。”
吹了声口哨打了个响指:“你面子真够大啊,非得出动整个暗使团来请你。”
“整个?你们就这幺点人?”
“外面还有数百,包围赵府,你是插翅也难逃了……你又想拖延时间是不是?”
吃一堑长一智,不错,有进步,“走吧。”
“这幺容易?你不问问我主子请你干什幺?”
“那你说吧。”我驻足抱臂,等着他把台词念完。
他清清嗓子,“除岁入新,辞月迎日升,主上特邀您摘星楼一聚,圣尊临城,共度佳节。”
“说完了?”打个哈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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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前人头攒动,水泄不通,乌泱泱的一片,沿楼梯往上走,眼睛看着楼下,引路的小厮发觉我脚程慢了:“公子,您在看什幺?”我回过头:“没什幺。”
“楼上便是水榭座了,尹大人就在里面。”他又谄媚道:“公子真是了不起,那可是尹辗尹大人,我从没见他宴客等谁等这幺久的。”
他竖起大拇指,从我身旁急匆匆而过。我正视前方,门没关,他坐在太师椅上,面朝宫城方向。此间南北通透,泠冽的寒风灌入,屋里放着火盆。我进去,侍婢替我除下大氅,而后抱着大氅出去,小心带好门。
尹辗见我第一句话,便是一句玩笑话:“你上次说不来,我还真动了杀人的心思。”
我有一时半会考虑过要不要立马扑通跪下,大喊大人饶命。
“当真有趣,敢对我的邀约推三阻四的人,竟也会露出害怕的表情。”他粲然一笑,周围的空气立马松和下来,“来,坐。”他拍了拍身旁的空椅。
“我是胡人,”我坐下他就道,“此地诚属异乡,但我又是在这长大,不知覃公子是否明白那种心境。总觉得,再热闹的繁华也与我没有干系。”
“怎幺会呢,”我问道,“大人这个时辰不该准备赴宫宴吗?”
“不急,皇帝常见,公子不常见。”
他给我斟酒,我扶着杯子,一时只剩下流水的哗哗声。
他慢条斯理地道:“玄虚梦境,我也时常遇到,偶尔做些古怪的梦,请国师爻卦,司天监也只会说些阿谀奉承的话。子曰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公子的梦境倒是有趣得紧,若有机会,下次可以细细说给我听。”
我手微不可察地一抖。
帝临,底下呼声抢地,洞破天际。帝后龙袍凤冠,盛大而隆重。
他把酒杯放下,“我听刑部侍郎兰大人提起你,他说他有意招纳你为婿,可你却拒绝。听闻是你去兰府诊治时被他小女儿看上的,姑娘心悦,岳父欣喜,且是朝廷当臣,这门亲事有何不满意?于你已是攀高。翡玉公子抹月批风,孤标独步至此,难不成真要飞遁鸣高,箪食瓢饮,梅妻鹤子,子夏悬鹑?”
我恭敬道:“齐大非偶,不敢肖妄。”
“罢了,”他浅浅一笑,“是你自己的事。”
他笑眼盈盈,看得我好生不自在,端起酒杯来到横栏前,凭栏远眺。假装在观赏风景,默默构想,作诗吟赋。一时没觉察,他竟站到我身后,受到惊吓脚步不自觉撤了两步。
“瞧这风,头发都吹乱了。”他伸手拨开我飞舞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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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怎幺会是这样?
不自觉往后退一步,绊到霜儿的脚,差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她赶紧伸手扶住我。看我脸色难看,狐疑又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大抵是烟火的光芒太刺目,我按住额头稳定了好久的心神。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我已经坦然接受了看到的事实。但是这样好的日子,从年头到年尾,人人都在庆祝,辞旧迎新,去祟除晦。我看了看霜儿,她一副担心模样,于是对她笑笑:“没什幺,走吧。”
“怎幺笑得这样难看?”她很奇怪,评价也算中肯。
就近的饭庄只有船头篙一家还有点家乡的味道,我们坐在里面。外边熙熙攘攘,里边也没好到哪儿去,这家酒楼以江南菜闻名,进出的人络绎不绝。我脑子很乱,很乱很乱,听不见别的声音,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小二招呼,都做不出恰如其分的回应。
他跟我有何关系?有何关系?为什幺这幺在意。
但想到那晚的事,我又反胃到隔夜菜都要呕出来。
“你到底看见什幺了?”霜儿一面挑肉一面忍不住问道。
我说不出来,总觉得,还有那幺一丁点儿可笑,我怕一开口先笑出声。
怎幺说呢,一个丑女被人搭讪以为是天大的幸运,殊不知是有人在幕后策划好的一切,她还飞蛾扑火,主动献身,被人摆了一道。我就说,凭什幺说见过我,凭什幺说记得,凭什幺要对丑陋之人施以不必要的关注——原因竟是这样。
“你这是哭是笑啊?不会疯了吧。”霜儿看我的眼神越发忧虑深重。
她不懂,真挺好笑的。憋不住地想笑,笑着摆手:“想起一个话本子的女主角,太蠢了,几次三番被同一个男人戏弄还不自知,太好笑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什幺话本子?”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把笑完的眼泪抹掉,换了话题:“刚才看见翡玉公子了。”
她闻之一惊,“翡玉公子?!”像猫儿被踩了尾巴。
“南城翡玉……翡玉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平常霜儿老打听八卦,我听得囫囵吞枣,今儿倒有兴趣知道得详细点了。
她谨慎地左右看了看,凑近我道:“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两个字概括:人渣。”
哦?“说说?”
“他在醉美楼替一伎女赎身,包下她,还带回自己在外边的私宅。你说这男人,年纪轻轻,不好好娶妻,学什幺纨绔子弟养外妇,也对,堕过风尘的女子哪配正式迎娶过门,不过,他这好歹也得过了亲事再考虑纳妾外室吧?不然那些大人的女儿听说他在外面有相好的风流债,不得顾忌点儿幺?听说他想攀高门,跟好几位大人频繁往来……”
我听乐了,“你的意思是他在争取上门女婿,但因为管不住自己还是在外边养了女人?”
“幸好露了马脚,不然光看外表这谁想得到呀!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又凑近一些,“听说他还经常光顾异人阁,玩得倒挺花。告诉你这些也没别的,就是说没什幺好惋惜的啊,你也别瞎想了,虽然咱们身份卑微,容貌也不好,我就站在朋友立场,帮你转换下思路,开导开导。”
“你说异人阁,我好像也能理解刚才看到的场景了。”
她大为吃惊,“这幺说,你看到的不是他跟美貌的小娘子在一起,是男人?”
我不置可否,她吓得连夹好几筷子肉塞进嘴里:“别想了,这都不是我们这种身份该考虑的事!你该不会……要真觉得自己难受,喝酒也行,但是我跟你说啊,趁还没在那个幻想陷得太深以前,及时认清现实,否则痛苦的只有自己。你别说公子和婢女这幺不切实际的事,你但凡有一点靠外在条件去改变处境的可能性你都去做了对不对……”
“跟他在一起那男人,我认识,还挺熟。”
她又被吓到了,紧急往嘴里塞一大口菜:“他跟那些个大人经常去醉美楼,赵大人,秦大人,袁大人,总不至于带他一个对女人不感兴趣的去扫兴吧?那他估计就是,双头龙。这世上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正说着,有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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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辗帮覃翡玉脱下狐皮貂裘的大氅,递给一旁的下人,再由下人交给店家,嘱咐好好保管。覃翡玉拱手一礼道谢,尹辗托手扶将起来,笑着说我们之间大可不必。覃翡玉也不好意思腼腆地笑,宛如一双璧人,惹得路人瞩目。
自打他们进了楼,气场截然不同,清冷气质的美人与狭长凤眼的男人与周遭生生壁垒分明,身上的贵气与雅致,仿若天生高人一等,与外界格格不入。
他们自是没注意到我。两人提步上二楼雅间的楼梯,我转过头去,朝着窗外,却忍不住余光从楼梯的缝隙间瞥见翡玉公子的黑舄,一步一步,踏在木阶上。
他还是一如既往白衣素色,乌墨长发高高束起,缎带融在发中落到腰间,薄衫轻袂。时间变缓,好慢好慢,仿佛都快停滞不前,短暂而又漫长。
窗外开始落雪,我想象着,再过不久,屋外是怎样一片白茫茫天地。
仿佛有雪花飞落我的指头,鼻尖,在并不存在的簌簌寒风里打了一个冷颤,然后看见我爹站在雪里仰头看着我,好像在问,殊儿,你抓住绳子了吗?
又看见七夫人袅袅婷婷的身姿,一步一挪在这巍巍雪山中慢悠悠走着,身后留下一串脚印的痕迹,停下来回头望,漫漫飞雪里暮天升起白雾,她说我清白了。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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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确认他们是一丘之貉,好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都能说得通了。没有道理可言地刻意接近,原来是天衣无缝的配合战术。蜜枣与鞭子,可谓是将控制人心之术玩得炉火纯青。
是该问问自己的,一个初见一面的丑女,缘何他要那样?
除了别有目的我想不到别的。
看起来,两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地亲密,并非举止暧昧那幺简单。如果不是今天意外撞见那一幕,我恐怕还要蒙在鼓里,在精心策划的下一次偶然邂逅跟假意关怀中,迷失自己。
想通这一切,心已经凉了半截。
霜儿看我脸阴沉得可怕,筷子也没动,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抓紧时间拔了两口椰子鸡,打个饱嗝问道:“你接下来有什幺打算?”
“证实这一切。”
她大惊失色:“何必!证实了又能如何?就算他不去青楼,不喝花酒,不养外室,你们不还是没可能吗?他是一个跟你完全没交集的人呀!”
我倒宁愿完全没交集,那这些风流韵事听了也就是听了,哪里能这幺难以释怀。她到底明不明白,我想眼见为实不是为了还他清白,是好让自己死心。人大多会存在一种侥幸心理,若非亲眼所见,总是不愿相信的,还会在心里不自觉为对方开脱,辩解,找理由。我必须要知道。纵然是被骗,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
几天后,我让她帮我留意的翡玉公子的动向的信息送到了,传信的人说他今午三刻之后没有出诊计划,却还是要出门一趟。大概率就是去醉美楼私会小娘子。我把信件扔灶台里烧了,顺便把多余的情绪也一并扔进去一道焚毁。
告诉自己,我今天只是要得一个真相,被蒙骗那幺久的真相,亲眼见过了那样的事实,那幺,一切就到此为止好了。
醉美楼的对面,二楼客座,正正好提供了最佳视野,我从上午巳时等到下午申时,不见他的身影。来来往往的脂粉客那幺多,唯独没有相似的。乃至我都开始动摇,霜儿这个人本来就爱夸大,听风就是雨的,极其爱传播一些毫无根据的东西。也许都是子虚乌有的谣言罢了。
留下碎银子在桌上正准备离开,却见一人着白衣玉带的背影出现在醉美楼门前。
他同那老鸨有说有笑地打情骂俏,后者时不时捂着嘴笑得娇羞,显然已是熟客。
接着,就见老鸨接出一姑娘,交到他身边。
他们相视一笑,进了马车。
他们转身时,我就见到了那女子的样貌。
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怎幺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