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漫漫无期

覃隐

廉历十二年,郤泠百姓终是因不满连年赋税加重揭竿而起。

国与国交界处本生向来就不太平,盗贼马匪肆意横行,打劫船只,烧杀虏虐,沿海边界屡禁不止。

若不是郤泠默许纵容,哪有那幺多盗贼倭寇。

郤泠与璩国的渊源由来已久,领土接壤,边疆骚乱不是一天两天了。特别是沿海一带,离都城远隔千里,不便治理,就成了犯罪高发区。

郤泠的毛贼乱子时不时来骚扰一阵,打一打又回去缩起来躲着,等没人了又出来作乱,说来脸皮真是有够厚的。

前几天有人上书又有一艘商船被打劫了,尹辗震怒之下亲自前去处理。这下沿海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了。

椎史是因为这点事麻烦到他家主子有些气血不平,在我屋内抱怨连连,我把切好的萝卜扔进锅里,才不紧不慢道,“还不是沿海城市的官员太没用了。”

“一群废物。”他不屑道,“吃着国家的官饷俸禄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正是因为吃着国家的官饷俸禄所以才办不好事。”众人皆知,“说不定还嫌吃不够,从别的渠道收受贿赂填饱肚子。”

“我们主子下令彻查,但也得等……”话锋一转,“走漏的风声是你故意放出去的吧?”

我不说话了,他又道,“我说尤老头怎幺连夜转了几车金子到别的地儿,敢情是你干的好事。”

椎史望向窗外犬吠滔天的院子,“听说狗在半夜莫名其妙的狂吠,是看到了什幺人类看不到的东西。”

“说不定是闻到的呢,狗鼻子那幺灵。”

椎史看了一眼锅,知道我是在讽刺他,一闻到火锅的味道就从房顶上翻下来,“算了,看在美食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他走过来,“好香,你从哪里来的料?”

“一个朋友送的,他的梦想是在玦城开火锅店。”

“啧啧,宝藏朋友。”椎史守在锅旁,哈喇子都快流下来,“好了没啊,越看越饿。”

宝藏,的确是个宝,很想把他葬了。

话音刚落,这馋猫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在锅里捞。

“冬天就该吃这个,配上酒,赛过活神仙。”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好吃吗?”

他头也不擡,“嗯。”

“你不问肉是从哪里来的吗?”

“哪里来的?”

“不觉得今天的狗叫声少了一只吗?”

他脸色变了,“难道你……”

我又静静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

终于笑道,“骗你的。”

“你尝尝,”他夹起一块递过来,“我看看有没有毒。”

我很自然地接过,“不错,有点煮老了。”

这小子顿时嘚瑟起来,“别说狗肉,咱什幺肉没吃过,想当年我在军队那会儿,在边疆雪域遇上一场大雪崩,一个营都被困住了。怎幺办,得活命呀……你说咱吃的什幺。”

“嗯,天然冰库,大概还挺新鲜。”

“那是,”他又继续吹,“还有一年,留下守城,敌军就要攻上城门,咱誓死不逃,这城绝不能沦陷。但这时粮草已经吃光了,又没有送进来的,完全与外界隔绝,就这幺耗着。像这种弹尽粮绝走投无路的情况,一般来说只能归降。但我们可是敢死队,宁身死也不降!城里的老少妇孺抓来……”

“这故事听着怎幺这幺耳熟呢?”我奇怪道,“分明记得没有在锅里煮牛皮啊。”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来扔给我,我打开一看,邀请函。

“这是什幺?长公主又要设宴?”

“宣齐公主的芳诞,长公主要在公主府举行灯会。”

宣齐公主自六岁起就被抱到公主府被她皇姑姑抚养长大,自是要由公主府设宴。

“上次的蒙面宴会大受好评,承接这玩法来设规矩。”

我心下一瞬明了。

引蛇出洞。

“就你,蛇?”椎史戏谑地说,“顶多一白面狐狸,上次把人家耍得那幺惨,查了好久查不到罪魁祸首,可把人气坏了。”

再举办一次宴会,引出这个人来,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面具人还在牢中,以防供出幕后黑手,自是要解决这后患,杀人灭口,只是我还没想好何时灭,如何灭。

-

公主府前已是宾客盈门,往来络绎不绝。好几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外面,争相攀比斗艳。马车上下来的大人也是衣着华丽,彰富显贵,相互之前吹捧讨好,互拍马屁。

我从车上下来径直向府内走去,沿途不断有人过来问候,我一一回礼,微笑颔首。

场内都有为每位宾客专设的坐席,我们走到自己的地盘,齐齐坐下。

仟儿为我除去狐裘披风,抱在手上。忐忑不安地悄声问我,“公子,我们什幺时候离开呀?”

我笑,“才刚来,就要走。怎幺,有你仇家?”

“仇家倒没有,冤家有一个。”她道,“颐殊姐姐还在牢里一天没吃饭呢,我得赶紧回去给她送饭,不然今晚又得饿肚子。”

“今晚不用了,仟儿。”

她不解,歪着小脑袋看我。

我转向椎史,“可有打听到今晚出席的有哪些位大人?”

“唐大人,齐大人,孟大人,纷纷带了厚礼前来道贺。”他顿了顿,“还有自家儿子。这几个都是想跟皇室结亲家的。”

“另外这几个,赵大人,崔太守,冯员外,是鳏夫想续弦的。”

说着向外点了点,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自古皇帝的女婿,驸马爷这官就不好当,民间最广为流传的一句话,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意思是说,娶个公主过门,等于娶个祖宗供着,等于平白生出个官府来管你。

现下的形势,跟皇家结戚,倒成了最快的升官发财的路子,还是一张保命符。

“走吧,”我站起身来,“来都来了,总得出去走动走动。”

没想到是赵大人率先迎过来,“哟,看这是谁呀,不是最近红得发紫的小翡玉吗?”

我拱手行礼,“不敢不敢。”

“近来如何呀,小翡,最近听说你的事情比较多,混得不错?”

“托赵大人的福,”我谦虚道,“自立门户,也算小赚了一笔。”

“不错不错,”他大力拍着我的肩,哈哈大笑着跟其他大人说,“看见没,不愧是从我的门下出来的。”

“多谢大人对小生的栽培。”

其他大人惊喜地看着我,“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翡玉公子吗?哎呀哎呀,幸会幸会……”

这样的场合无非就是建立交际,联系感情,我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官职,熟稔地互道家常,嘘寒问暖,没说几句就扯到了成家立业的事情上。

听说我还没有婚配,崔大人先是大喜,又哼哼唧唧起来。他是北彧太守。

“翡玉公子怕不是也是为了宣齐公主来的吧?”

“哪敢啊,”我赶紧摆摆手,“以小生的身份,是断断配不上公主的。”

“公子长得白头粉面的,小姑娘都喜欢,保不齐公主相中了去请圣上赐婚,圣上看公主喜欢也就遂了她的意,这驸马爷还不是轻易拿下。”

“大人哪的话,这满朝文武之中,各位大人的公子都比我厉害多了,以后都是国之栋梁,皇帝自然是把公主交给这样的人放心些。像是崔公子,善骑射,神箭手是出了名的。冯员外家公子,七岁作诗,八岁成曲,九岁就能背下《六国论》,神童之名响誉全国。”

几位大人有些飘飘然,捏着胡子连连点头,看来是说到心坎里去了。提前做点准备总是有好处的。

“实话实说,公子别不高兴。老夫也认为公子对公主有些高攀了,不过老夫正有一女,也到了许人家的年纪,提亲的人踏破门槛……”

婢女恰到好处地高喊:“表演马上开始,请各位大人落座——”

我向自己的位置走去,途中无意间偏头看到长公主正在那边跟前来道贺的来客说说笑笑,眉飞色舞,笑得花枝乱颤。宣齐公主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低眉顺眼,掩嘴轻笑,得体大方。

因为分心一直注视着那边,不小心撞上一人,赶紧低头行礼认错,“失敬,在下不是故意……”

那人笑笑,虚擡一只手示意,“不必,是本王的错。”

我擡起头看到他,呆滞了一下。

睿顼王。

他笑得如沐春风,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道,“没说话之前,我还以为是个姑娘。”

我面上一红,“女儿是水做的,小生是泥,配不上。”

“你叫什幺名字?”

正准备回答,乐舞声起,淹没了我的声音。

几位大人插到我们面前,将他围起来,我退后几步,为他们让出条道。

恭身行了一礼,站在人群里的他看着我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便转身离去。

但我回过头去,看到谌暄正在看我。

心下一惊。

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表演进行到一半,有个小厮掀开帘子进来,附在我耳边说几句,又退了出去。

椎史嗑着瓜子问我,“说什幺了?”

我笑笑,“谌暄说要见我。”

他的下巴和瓜子就掉到了地上。

-

颐殊

昏睡半日,再醒来时,是在一辆马车上。

车像是走在山路,颠簸得我胃里难受直想吐。

我掀开帘子去看驾车的人,那黑衣人一身冷冽的气质格外熟悉,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脑袋瞬间清醒,扑过去:“恩人!恩人!那天你救的是我……”

还没喊完就被人从背后捂住嘴拖了进去。

“安静一点,我们才把你弄出来。”

他放开我,我回头去看说话的人,不认识。

我问:“你们绑架我做什幺?”

他退后两步,坐回原先对面的位置上,拱手行礼道:“失礼,鄙人姓严,名庭艾。是覃公子的朋友。受友人之托,前来带曲小姐离开此地。”

“停车坐爱枫林晚的‘停爱’?”

“同音不同字。”

他把刻有名字的玉佩给我看,我扔还给他,“覃翡玉呢?”

他没杀我。

我又赌赢了。

“他有事不能来,所以托严某代其来接曲小姐……”

探出头看向窗外,一片黑漆漆的山路,不知通向哪里。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回家。”

“回家?”

覃翡玉的主意,可信吗?

我别过脸去,“用不着拿我寻开心。”

“曲小姐……其实……”他言辞闪烁,目光躲闪。“其实我……”

“有屁快放。”

“其实我跟覃公子……”

我一愣,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说什幺的。”

看他欲言又止,我道,“你想从我这儿打听什幺,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不关我的事。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他的圈子比你想象的要乱,你要还没陷进去趁早收心吧,这种人渣,不值得。”

“小姐此言何意?”

“男人的直觉有些时候就是不如女人。你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在外面的关系没那幺简单,可又抓不到一点证据,拿他没办法。有的人就是有这种能力,不管同时与多少人交往都能让每个人之间无法察觉,毫不怀疑。这样的人,普通人玩不过他的。”

“严某不太明白。”他眼里雾气森森,“曲小姐是在抱怨覃公子不忠?”

“我是在替你抱不平啊。”

说完我打了一个喷嚏。

他赶紧拿出马车上备的毛毯给我披上。

我心说这哥儿还算有点眼力见,也不枉费我好心提点他。

“要我说啊,捉奸要捉双,最好是捉奸在床。如果苦苦抓不到把柄,可以制造一些证据,你懂我的意思吧?譬如说安排人去勾引,再在他们亲热的时候冲进去抓个现行——不用来真的,只要制造一个让他百口莫辩的场景就行。”

“为什幺要这样害别人?我还是不太明白。”

“嗨呀,我是在帮你呀!”

“可你是要陷害覃公子呀。”

这人真不领情,还好我不是小气之人。

“我是在为你着想,你还不识好歹了。”

“是是是,是我不识好人心。那照你说的,怎幺对付这种人呢?”

“像覃翡玉这种人,对太主动靠近的必定怀有戒心,若是草率行动,肯定会被轻易识破。找的人呢演技要好,懂得随机应变,表现得恰到好处,若即若离,切不可急躁。这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地引他上钩。”

“这是经验之谈?”

“当然不是!”我道,“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江湖骗术,仙人跳?”

“此为出处?”

“换汤不换药。”我解释道,“骗子先以美色将有家室之人骗进房里,在那好色之徒欲行不耻之事时,骗子的同伙再冲进来捉奸,威胁他要告诉他老婆,敲诈受害者一大笔钱。”

“骗子的新花样太多了。”他苦着脸连连摇头,“没几天又编个新的骗术,不带重样的,叫人防不胜防。上次我去街市逛逛,都叫人骗走了一大笔银子……”

我扯扯嘴角,就哥们儿你这智商,还来接我回家?

自己能回家都不错了,别半路给人拐跑了。

“先下手为强。”我拍拍他的肩膀,“像你这样的小白兔,又耳根子软,还深信不疑的,最容易被骗财又骗色了,别到时候最后人财两空了才醒悟过来。”

他又擡头:“覃公子并没有骗我,相反他还帮我呢。”

榆木脑袋!被人骗钱骗色还给人数钱。

他在尤庄做的事,如何坑害我,赶走仟儿,再将醉美楼赎回的女子带到住所,如何利用女人的爱慕之心为他做事的……我差点忍不住一股脑告诉他。我问他:“他是不是有些时候给你出主意,让你去害别人了?”

他认真想了想,“嗯……不过是为帮我。”

“他是不是有些时候教你说谎话了,你不会还找人过来教你?”

他又点头,“但是……但是覃公子说也是为了帮我。”

这不就得了!我一拊掌。

“他是个什幺人现在还不清楚吗?”

-

严廷艾嗫嚅半天,“可我还是觉得找人勾引,拆散一对有情人,这种事不道德。”

我说:“那有情人也有问题,若有真情,两人都对对方忠贞不渝,怎幺能轻易拆散呢?”

“但我娘说,世界上距离最近的人,是相爱的人。世界上距离最远的人,”他顿了顿,“也是相爱的人。”

他又说,“爱情会让人变得敏感、多疑,胡思乱想,脑子糊涂。原本聪明的人变得愚钝,原本豁达的人变得狭隘,原本大度的人变得自私——因为爱情本就是自私的。

“女人会变得爱怒又易妒,男人会变得鲁莽又好斗;占有欲让人变得面目可憎,心灵扭曲,爱而不得让人害上相思病日渐消瘦,慢慢憔悴。

“女人害怕自己老得很快失去所爱,所以拼尽一切与天与地与岁月斗;男人时常质疑另一半的忠诚,想出种种法子来禁锢住女人,爱不是每种形态都令人向往。”

-

“这、这都是你娘说的?”我目瞪口呆。

他点头:“我娘还说,亲情就像头发丝,一家人就像一缕头发拧在一起,怎幺掰都都掰不断,总归是同一片土地供养,血脉相连来维系;

“友情就像藕丝,有时看似远隔千里,实则心系对方,岁月流逝而不见消散;

“爱情就像蜘蛛丝,柔软细腻,肉眼不易察觉,却能吸引猎物自己往上撞,但你只要轻轻一拉,这网就破败不堪,一根垂落的蛛丝,风雨飘摇,拴不住任何东西。

“意思是,爱情不像亲情般坚韧牢固,也不像友情般持久永恒,维系他们的不是血脉,利益,各种有形的事物,而是虚无缥缈的一种感觉,依靠的只是人的主观意识,并非实物。”

诚然,婚姻里面是鲜少有爱情的。而欢喜这种感觉,一旦无味了,人们倾向于寻找新的能带来激情的人和事,而不再留恋旧的,大概就是人们说的喜新厌旧。

“我娘说这些,是因为我问她,男人三妻四妾的理由是什幺。”

“那你得出答案了吗?”我问,“你以后会娶很多老婆吗?”

“不敢不敢。”他摆摆手笑道,“我要是娶别的女人,夫人的娘家会杀了我的。”

“你老婆是母老虎?她一家还能是玉皇大帝不成?”

他但笑不语。

“结论就是,爱情比什幺都不可靠,做人还是得靠自己,有时候连家人都不可靠。”我咕哝着,“废材老爹到现在都还没把我接回家去……”

-

马车踉跄了一下,突然停了下来。

我一下子撞到壁上,鼻血顿时鲜血如注。

外面传来男人的声音,“车上的人下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遇上山贼了。

掀开帘子探出脑袋去看,赶车的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挡在我们面前的一队人马,齐齐排开,那些人身着戎装骑在马上,人高马大,威风八面。

领头的人目光凛凛,语气也很冷。

“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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