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黄粱一梦

颐殊

街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列行车的队伍出现,踏马声碎,前头开道的吆喝着“将军到!“让开让开!”分开人群清出路。稍顷,车队前列马背上的人威严自恃,气势不凡,骏马高大,霸气侧漏,踱着步慢慢走来,似乎走得足够慢以使路人好好瞻仰。

我同其他路人一道仰首一睹将军风采,窃窃私语的人很多,害怕权威低头不敢看的也有很多,一时吵闹的街市除了细碎的低语声再无杂音,只有马蹄悠闲的踱步声。

将军旁边陪同的是中书监宁大人宁还珏,及其嫡子宁赜。宁还珏正与黄将军攀谈,他儿子老老实实地跟在后边。

据说他此番班师回朝,是边疆战事平息,间或有边陲小国来犯,也毫不留情击退,讨伐蛮夷,首战告捷,皇帝特命其回朝受封领赏。

宁赜凡事都得仰仗倚靠他爹,谈的事情他觉得能插得上嘴了,赶忙驱马上前并排走在将军左侧,好好显摆显摆。我看见他那副得意的嘴脸大概能想象到是个什幺语气,等会儿回到宁府还要再看到他那副嘴脸一阵子。

宁府令我出来采购,和我一块的下人还在痴痴观望,我拽了他一把,“快走吧,顾夫人荷包都绣完了,回去晚了又得挨骂。”他回道“好嘞。”我们在行人间钻来钻去。

他才反应过来似地惊异道:“你怎知顾夫人在绣荷包?”

这事顾芊芊没告诉任何人,除了她房里的下人。偷偷做的,想在家宴上拿出来献宝。

“我就是知道。”说了也不明白,解释也解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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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宁府,操持了当天的事务,例行去向夫人询问还有什幺要做,可有什幺需要。顾芊芊素来手巧,做针线活可能劳累。

我原来不在意这些,不情不愿干着最低贱的力气活不爱搭理谁,谁曾想有一天会悉心备好水盆润肤膏站在主子门口。我长舒一口气,擡起手停顿一会儿,才敲门。

原先我向来不关注外界,梦里重来一次,没什幺,只是突然觉得,以前一笔带过的东西该有名字了。

顾芊芊过了水用绸巾擦着柔荑,我试探着:“夫人,奴婢之前学过些推拿松骨之术,不介意的话,请让小的为夫人略作手法,可解疲劳疼痛。”

“是吗,”顾芊芊不以为意地伸出手,“来吧。”

边按边假作不经意道:“今日黄将军回玦,奴婢在街上遇到了,那架势,好不威风,好不气派,夫人,令尊大人在朝为官,夫人家世显赫,想必也是见过的。”

“那是自然,我小的时候就认识。”脸上无不显出得意神色,“这黄栋安受封边骑将军时我爹爹去道贺,气宇轩昂英姿飒飒自不用说,要不是我爹给我婚配,我的意中人……你这小蹄子,怕不是在街上见过一面就春心萌动了吧。”

“夫人哪里的话,奴婢自知容貌不善,哪敢肖想什幺。”我做出赧然模样,“只是黄将军风头正盛,人人都在议论,人家好奇嘛。”

“人不好看,还算贴心。”顾芊芊满意地看看自己做好润肤染甲的手,要说染甲为了取巧人我也是研究过的。

我边收东西边不紧不慢道:“那顾大人与黄将军关系甚好,密友?”

“也许吧,爹爹的事我也不清楚。”她慵懒道,“我要休息了,退下把门关好。”

退到门边,正要关上,像是想起什幺,我说,“夫人,近来黛夫人那边可能会拿东西丢了找事儿,您且看好饰物,荷包在您的房里搜出来,到她嘴里可就变成她的了。”

第二天,家宴上宁府一家人言笑晏晏。宁还珏像棉花一样,往哪里按就往哪里反方向鼓,连在谋逆案中都能保全自身,有些本事。经我提醒,顾芊芊果然在饭桌上拿出荷包,宁老夫人乐开了花。之前,拿出来的是熊黛,顾芊芊脸都气歪了。

我不能在窗外一直看着别人一家吃团圆饭,就到街上走走,心里想着事儿。

前一次醒来时,是我刚到宁府第一晚。

彼时,找到两位夫人,神神秘秘地问,知不知道她俩父亲谋反的事。她俩自是大吃一惊,把我拖下去五十大板杖毙。

这就告诉我一个道理:不能草率,不能鲁莽。

否则,在梦里受的罪都是真真实实的痛苦,还会带入现实。

比如死亡醒来的那瞬间,头疼欲裂。梦境是虚幻,痛感却很实际。

也是,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信口开河就是死罪,又岂是无凭无据拿来随意讨问之事?

能肯定的是,谋逆的事实存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如何发生的我尚不知情。

那一个多月,被关禁闭,被指责埋怨,沉浸在悲伤之中,哪有心管什幺外面天翻地覆,听说的都是零零散散只言片语。

西北镇守军将帅黄栋安率军叛变,打入玦城围攻内廷,控制住皇宫却未突破,在宫外困守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里,熵皇照旧寻欢作乐笙歌艳舞不误,他心是真大。三天之后,援军到达。平息内乱,叛军被缴,之后便是处理谋逆罪臣。

黄栋安被当场斩首,头颅悬于城门数月。同党合谋的兵部的顾大人,礼部的熊大人牵涉其中,一并斩首示众,株连九族。还有其他的人,我记不清,现在这点线索也无从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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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帘子的暗史回身通报,从帘子的缝隙中我看到他在里面,尹辗坐在椅子上,左手放在桌上把玩一只玉盏。看到我进来,微擡下巴指向另一把椅子,示意落座。

醉美楼主的就是荒淫玩乐之事,像青楼乐坊这类烟花之地,是人最多,男人最爱来的。源不清则流浊,朝中上下都是放纵浪荡之气,乃至国之境内,出离保持一致。

匆匆上楼时依次见过了谢大人、袁大人、殷公子、鄞王爷,玦城里的达官贵人。无不醉醺醺地搂着青楼女子大呼小叫,肆意撒泼。有次竟见丞相大人展袖作扑蝶状跟艺倌追逐嬉闹。

这地方我每次来都避之不及,门不关好,声音也穿透隔墙房顶,不觉听的人会羞恼似的,触耳惊心,心惊肉跳。

醉美楼是官伎,别的闻香阁、流水乡都是民伎,与之相比就是小作坊,不足为睥。

这地方的人也不友善,我进门之前,尹辗就遣散了陪侍。她们在门边同我擦身,用眼睛狠狠瞪我。

我已经不是那个幼稚的我了,不同她们计较。

才坐下,他道:“你要见我,所谓何事?”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先前想了许久怎幺开口,直到刚才也没想好。

垂首敛目,放在膝上的双手攥紧衣布。

“你……并不知道我长什幺样子,只是听你手下描述。那日追逐我的暗使不过匆匆一瞥,你就那幺信得过要将我带进宫去?不怕看走眼吗?”

“那你现在摘下面具。”他将杯子重重放在桌子上,“怕看走眼?怕什幺?怕你设计接近我欲行不轨?要真是看走眼,一刀割颈了事。”

那我还是自杀吧,不劳您动手。

谋逆一事尚未发生,冒然提起只怕惹人生疑,若暗中进行也断然不可能从他这里问出什幺。还是死了这条心。

这样想着,就欲告辞,他突然拦住我道:“前段时间南洋国进献来一批水虎鱼,圣上赏赐给宁赜,现下养在宁府。你可知道?”

知道,我还喂过呢。

“找个机会弄死,千万别放生了。”

后来我在一本游记上读到,水虎鱼生存能力强,繁殖快,缺乏天敌,一旦入侵中原水域将犹如饿狼放入羊圈,大肆侵略,至少十年内蓟河水上再无渔船,寸草不生,一片惨淡。

之前阴差阳错完成了他未交待的任务,早知道我等等,说不定还能讨个好处。

看来这鱼不管我重生多少次注定活不成了。

我道:“鱼死了宁赜定会勃然大怒,不肯轻饶,少不了打一顿赶出府去,这样的差事怎地叫我做不叫别人?皮肉之苦就是我该受的吗?”

委屈,难过,心酸。嘤嘤嘤。

“我叫你做自然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你做就是了。”

有他这番话,间接有了底气,回去的路上顺手买了耗子药,也不用偷偷摸摸。那天夜里,从鱼池出来,再看向宁赜住的地方,灯火通明,不时传来一男一女的调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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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

人世间既没有公平正义可言,人们寄希望于地狱判官、六道轮回,生前冤孽,死后还债,皆有报应,地下会有人做主。因此鬼怪志异小说盛行,我的闲散游记写到了第五回,下次去妙洞庭游湖时完结。边写边往里面添了许多神鬼传说、灵异色彩,比如我夜栖一间寺庙,看到一口井,就写井里出来了一个女鬼,但其实根本没有怪事发生,那破庙无聊至极。

没想倒吸引了很多好奇大胆的人来看,以致破庙香火重燃,香客兴旺,起死回生。那些土庙荒山的地主便纷纷花钱请我去,就这样,我游历了很多地方。

故事的主角通常为一些妖怪女鬼,这些生前大多是美艳的女子,不堪道德礼教,制度教条迫害,申诉无门,反抗无效,最后含恨自尽,含冤而死,身亡为鬼,修炼成精。

一年前我还年轻,现在回头读来离经叛道,辛辣讽刺无比,宁诸都说胆子实在是大,就怕皇帝效仿秦始皇焚书坑儒忘了把我丢进去。

开始动笔时是不过脑子了一些,全没想写给别人看,我就写来当作消遣。蒋昭很喜欢,便拿去放在异人阁,来的客人皆可随手翻阅,人多没有上座时也可等着看一段,放着放着看的人越来越多,便请说书先生来讲,蒋昭甚至还在异人阁给说书先生开辟了一处摊位,请他每日都来。人们都说自狐说先生伏法以来,好久没听过这幺精彩的故事了。

我知道不能长久以往如此下去,一旦当权者注意,开始追查作者,我就要想怎幺撇清关系了。蒋昭肯定不会出卖我,这故事绝版也是必然命运,他常常感叹可惜,不是觉得我才华被埋没,是觉得能从中大赚一笔。宁诸也为我惋惜,他惋惜没传播更广骂死那些狗官。

礼部尚书严汜远派他儿子严庭艾来请我,严大人不属于狗官之列,我们交情甚笃,遂欣然应允。严庭艾的太奶奶,近来身体越来越大不如前,先前虽说脑子糊涂,但身康体健,大抵是大限将至,一日不如一日,年纪大了,没办法的事。严大人还是请求尽力为她救治,至少缓解病症,最后的日子不要那幺痛苦。

严庭艾的太奶奶躺在床上脑子不清楚地叫着孙媳妇,翟夏川坐到床边亲切地握住她的手,一声声应着“在呢,太奶奶”。翟夏川温柔善惠,贤良淑德,是严庭艾未过门的妻子,严汜远选的。选中翟家,也是将门之后,门庭显贵,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翟夏川的爷爷翟懿是开国功臣,功高位至封相国公,东邡一带是他家族地盘,势力庞大,三个儿子战死沙场,翟夏川的父亲追封领军大将军,留下的孙子孙女都听老爷子的,翟懿便是家主,也是大家长。他的女儿一个入宫为妃,一个嫁入中书令张灵诲侯府。这势力盘根错节伸入玦中,大家都知道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给太老夫人看完病,翟夏川就暗示我跟在她身后,到庭院一叙。她走在前面,娓娓说道:“妹妹托我问了那幺多次,你每次回答都不清不楚,我转述给她,她道是我没说清楚,要我再问,可都要烦死我了。”关我屁事,我说清楚了。我随手赶开一支伸出的竹条,听见她接着问,“嫣儿聪秀灵慧,有什幺不得你心的?”

我起码说了十次,大写的不字就差贴我脸上,恭敬有礼:“劳烦翟小姐再转告一遍,小生实属不能承领,小姐错爱,是在下无福。诚如姑娘所言,令妹聪慧过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找个好人家是不难的,且不说覃某身份低微配不上,就我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进不能领兵打仗,退不能入朝为官,也不知哪里值得小姐擡爱高看一眼。”

“不是说了吗,我妹妹就喜欢好看的。”翟夏川极快速转过身,“我们家不在乎这些。”

等于我前面那一大串白说了呗。

“我这个妹妹呀,从小就任性,父亲去世得早她还小的缘故,爷爷对她十分疼爱,什幺都依着她,骄纵蛮横了一些,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手。虽有点任性,但她心思不坏,你认识了她,必然会觉得她可爱。”

她折了一束竹枝拿在手里,走了一段又转过身来拿它点点我面前的空气,“我小妹可爱活泼,就没有人熟悉后不喜欢她的,想必你也会。实话告诉你吧,前两天修书来,她等不及了,要亲自到玦城来见你,就等着看你怎幺被我这个可爱妹妹拿下的吧。”

我四处环顾,顾左右而言他,“天色不早,覃某还有病人在等,先行告辞。”

她当我的慌乱是下意识赧然之举,捂嘴笑道,“还害羞了呢。”

我走出很远,听到这句闭了闭眼,接着迈步离开严家庭院。

-

回去我让蒋昭迅速在城中放出谣言我身患恶疾,蒋昭不以为然,“这招用多了就不好使啦。”那怎幺办,真要我出家不成?

忽感腹中一阵剧痛,我蹲下身,蒋昭放下瓜子站起来,宁诸准备过来扶我。我摆摆手道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抱腹好一阵才缓过来。

“也不用这幺灵,一说到女人焦急上火就胃痛吧。”蒋昭继续磕着瓜子吐槽。

我喝了一口宁诸倒的茶顺了顺气。

“某种程度上也算不得是‘谣言’,这确实是‘恶疾’。”宁诸道。

我又喝了一口茶,接着把身体伸展开,靠在椅背上。这是精神因素造成的癔症,与身体健康无关,我是大夫,再清楚不过。

蒋昭问我:“你准备怎幺办?”

我回:“赶走,不然等死啊。”

“怎幺赶?你可别太过分。”蒋昭问完,宁诸立马接,“你见过覃隐过分?我怎幺没见过。”蒋昭就接,“也对哦,老覃心肠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最后就从了吧……”

懒得听他们在这儿耍口舌,不帮忙就算了,还戏谑。

“实在不行我去找尹辗。”我说。

蒋昭说:“你不是再也不找他帮忙了幺?”

宁诸道:“我看这事他也帮不了你。”

确实,尹辗施压也威慑不到远在东邡的镇国公那边。

对了,翟秋子没见过我,找个人冒充,只要在那几日我躲进山里就好。看了看蒋昭,他摆手,“别看我,玦中城内谁人不认识我蒋大老板?”我又看向宁诸,他以扇子掩面,“我办过那幺多案,也很有名了。”

我想到一个人,脑子里突然跳出来,清亮。

清亮秀气,像庙里的小和尚,不像小尼姑,也不像我。我把他找来,蒋昭宁诸左看右看都觉得不行,这招指定会被拆穿,谁知道翟家任性的小女儿闹起脾气来什幺样。我说不指望这招瞒天过海,金蝉脱壳,就希望拖延下时间,闹够了自己就回去了。

宁诸跟蒋昭说我看未必,而后笑起来。

两年多以前,我曾嘲笑宁诸艳福不浅,左右手一边一个,好一对双姝并蒂姐妹花。如今换他笑我,天道好轮回。蒋昭从始至终坐在旁边看戏,瓜子嗑得不离手。

宁诸笑够了,说到过几天睿顼王在府上办游园赏诗会,他们几个单身汉去凑热闹,我这个即将有主的就不必去了。我说不行,“我必须要去。”

倒不是因为翟家二小姐改了主意,原本我对这些索然无趣,谌辛焕邀请过我,但我不想去,拒绝了。回绝的理由是,那几日阜琅山上将天有异象,我要赶去找找灵感写出最后一章。睿顼王知道我是在搞这些的,笑笑放我去了。

要是那天我桃花劫逃不掉,真要到阜琅山上让一道雷劈死我不可?

我想想与其到山上找死,不如去游园赏诗碰碰运气,万一翟秋子找不到我,或者她在游园会上见到了更中意的人呢,再或者她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就此放过我不再纠缠呢?

或许我将她想得太可怕了一些,当面把话说开也是好的,游园诗会那幺多人,并不私密,不至于尴尬,我还可以拉上蒋昭宁诸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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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起,我让清亮背了几首诗,等到日子就带着他出发了。蒋昭跟宁诸同我在睿顼王府门口汇合,蒋昭生意繁忙,宁诸自然是要坐着宁家的车马来。我叫他装得不认识我,他道这又是为何,我说太熟的人到时候来通知家里走水啦遭窃啦不好糊弄过去。

他深以了然,表示会尽量配合。好兄弟。

翟夏川几日前就通知我说翟秋子到了,但她听从劝说不贸然过来。她听说睿顼王要举办游园会,觉得这是个见面的好时机。如我所愿拖延了几日,到今天不得不直面问题,按蒋昭所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在今晚把此事了结。

我踏入睿顼王府,睿顼王谌辛焕正笑眼盈盈地在宅邸门口迎接宾客,他看到我,冲我笑了笑。我这样的自是不用虚情假意的寒暄,他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意思是让我自己到里面找茶吃倒酒喝,管家仆人都认得我,我四处穿行也见怪不怪。

左等右等蒋昭宁诸不来,却听到一阵悠悠琴声,从花园凉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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