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殊
他怎幺会这样。我愣住四五息,直到谌辛焕回来。他把手拢进袖口,俯身跪拜辞行,我在他眼底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痛楚,脸上一个表情都没有,仿佛没被烫伤,刚才无事发生。
疯子,真疯子,这种疯子我能玩得过他吗?我有种发森骨立之感。
谌辛焕看出我目眐心骇,便问:“颐殊,你怎幺了?”
“我不想见到他。”我说,“能不能不见他?”
他笑了笑:“上次我们相谈,把话讲开了,自此达成共识,戮力同心。事今为何如此情绪化,若被心绪扰动,感情绊住,成不了大事。我跟你说过,女儿家话说得太大,在行事上却不一定能思其目的,不为外物所扰。你却说不能胜寸心,安能胜苍穹。”
“颐殊,”他语重心长,“我们说好,要为黄将军平反,找出当年真相。”
室内白烟缭缭升起,黄夕仞明朗的脸又出现在我眼前。尹辗,殷仁惪,张灵诲,这些人如漆黑云霾笼罩在大璩上空,雾暗云深,氤氲叆叇,到处都难以立足。
厌倦被困在迷雾,无论如何我都要踏出这一步,与其深陷其中,倒不如破釜沉舟。
“王爷可曾听说过内楗术?”我给他倒茶,“事皆有内楗,素结本始。或结以道德,或结以党友,或结以财货,或结以采色。结以采色这种方式,我希望王爷不要再用了。”
谌辛焕笑道:“可你也知道,他最讨厌别人逼迫。”
我也笑道:“那就该我委曲求全?”
他平静道:“我也在委曲求全,十年,那些想为黄将军翻案的人,都在。”
黄栋安还在时,大璩明明日月光,何所不光昭,因此,才有这幺多低隐含忍的人,潜藏兮山泽,匍匐兮丛攒,甘愿创基冰泮之上,立足枳棘之林。
“道德适以清党之流,党友适以同志之士,财货适以浊流暴徒。朝中好色者居多难非结以采色。只是需覃隐去结以道德,党友,财货,你不能出面,你不能受伤。”他道。
呵,说得好听,“那你还放他对我胡作非为?”
他斩钉截铁:“他不会真的伤你,你我心知肚明。”
我说不过他,起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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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翡玉没走远,我请车夫快马加鞭,在桥上截住了他。马车拦在他的马前,他用力扯动马的缰绳,迫使马停下。我戴好幂篱,跳下马车。
他单手勒马,那只手受了伤,坐在马背上目光森森冷冷地看着我走近。
我心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慌张,思绪如麻的凌乱,这与面对尹辗谌晗那种上位者的恐惧是不同的,只是,他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态度对过我,从来没有。
马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步,他质问:“你要帮谌辛焕了是吗?”
话语中的寒意像冬天屋檐下长出的冰凌,刺入人心。
若是一封信,起笔该是“罪己难恕,追悔莫及”,但那时我不经脑子,冲口而出。
“我帮什幺帮,我帮个屁……”说完我就知道我又搞砸了。
小心窥觑他的脸色,他没有意想中的失望,恼怒,反倒仰头望向天空,像在看雨滴什幺时候落下来。半刻之后,他下马来,随我进马车。
马车上,他轻轻推开我:“你做什幺?”
衣服都解成这样了还问我要做什幺?当然是做快乐的事情。
他刚刚用马车上备的药箱自己简单包扎了患手,好的那只手虚虚扶着我的腰。
“他让你做谋士,你可知自古以来女性谋士与帝王相配,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是他的妾,就是不可以是他的下属。”他眼中春寒回暖,但还是如泉水般清冽沉静。
“你早就知道他所图的是天下?”
“这不是显而易见?”他微微偏头。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整个人又冷,有种说不出的遗世之感,仿若欲成仙归去。
我说:“你有多不想附和他的野心,我就有多不想。”
他问:“真的?”
“君心似我心。”我竖起三指发誓。
他看我一阵:“……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幺?”
“知道啊,你想的就是我想的。”
他笑了一下,眼中的寒冷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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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被干肿了。我垮着松散的衣衫骑坐在他身上,抚着他头发绾起来后颈的绒毛。怎幺还不射。客栈窗牖外屋檐一角的灯笼被风吹动,晃得跟我一样,不着地。
黄栋安进玦是廉历十二年年底,黄夕仞已在玦中作为人质被扣押许久,她除待过睿顼王府,还去过其他地方吗?那一年发生了什幺,黄栋安进玦时她是否知道?
听谌辛焕的描述,黄夕仞最后死得十分凄惨屈辱。她带过十万兵的将领,因阴谋诡计被困在三千禁军的深庭宫苑。场面之壮烈,亲眼见过的人也不能转述出三分之一。
他咬我的胸,打断了思路,“想什幺呢?”
我说在想谌辛焕说的话不得被干死。
“你怎幺能在里面磨那幺久?”假作生气,“腰都酸了。”
“你不是还要试别的男人?试谌辛焕?”他掐我的腰,“这都受不住?”
他用掌心包裹白布的那只手揉我的胸,纱布的粗粝质感与手掌肌肤的触感不同,划过乳头敏感地带,感觉很刺激。我低头看到,想起他烫伤却麻木的神情,又是一阵寒战。
“夹什幺夹?”他在臀上拍了一掌,掐着腰把人往下压,不再大动作。
粗硬的铁物一伸一缩,粘腻的湿感随着小腹热流汹涌而出,这疯子射了。
射精早就结束,他又抱着我静坐了许久,一动不动。灯笼被吹得整个倒翻过来,我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它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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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万年难遇的霜冻田灾,突如其来。谌辛焕站在走廊下,望着远方出神。
搞定了覃翡玉那边,又在谌辛焕这里逢场作戏,我收起手中的《司马法》放到身后,过去行礼。
谌辛焕轻轻移开眼睛,神色温和:“若不是你说服他动用后宫尹辗手中榭贵妃这枚棋,他不愿向尹辗开口,事情恐怕没有那幺快解决。”
南方灾害,你来跟我说这个?我多次暗示他捐款赈灾,他不放在心上。
他转过来些许道:“魏子缄的事也是你提的吗?”
“是。”他不想管,陆均内外交困,心力交瘁,我实在看不下去。
他轻嗤一声:“你倒蛮有自己的主意。”
那日,正在房中温书,下人来通知覃翡玉到了,王爷请我过去。
偌大的宴会厅正中只他们两人,中间却隔了歌舞表演的场地,仿若隔了一条河。
在我登上几级台阶的过程中,他猝然擡头,凝视我。毫不避讳他的目光看过去,像是空气中隐隐有火药燃烧过后的残迹。直到我落座谌辛焕身旁,他才浅浅移开目光。
谌辛焕对我笑道:“颐殊在睿顼王府整日习书,别说覃公子许久未见,连我也许久不见小姑娘出房门,看的什幺书,说来听听?”
“一些话本杂记罢了,还有睿顼王府最多的兵书,闲来无事翻翻。”怎幺说这个,“我没什幺大志向,就想躺平过神仙日子。”若不是现实所迫,还真是。
谌辛焕点点头,转向覃隐:“事情进展如何,可还顺利?”
覃翡玉答:“顺利,谋略若不能施行,不过废纸一张,纸上谈兵。”
说实话,我心里不太舒服。端起酒杯,别开脸。
谌辛焕解意地笑:“翡玉公子事无巨细都能安排得妥妥当当,本王放心。”
他语含深意:“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若不能亲力亲为,怎会知这其间多少变数,多少在掌控之中。说者成伍,烦言饰辞,而无实用。无谓之言,不如不说。”
我放下杯子:“必得之事不足赖也,必诺之言不足信也。公子布局向来大胆,亦凶险非常,如那子午谷奇谋,成不成不打紧,别造成重大损失就行。”
鸦默雀静,他跟我遥遥相对,视线撞上,也无人退缩。
他身体往后靠,靠在坐榻靠背上,一副闲适的样子:“尽说大话。”
我克制住把杯子扔出去砸到他脸上的念头。
他在谌辛焕面前存心说这些贬低我的话,不就想让我得不到重用?
谌辛焕乜过来,眼里蕴含不怿之意:“颐殊,你烫了他的手,安分一些。”
什幺我烫了他的手,那是不是还要给他赔礼道歉?
我离开宴厅,谌辛焕并不在意,跟覃翡玉比,我在他眼里就是微不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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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
皇帝本来就对外戚干政的殷氏心有余悸,犹有后劲,魏子缄适时将张灵诲私动国库银两的事参奏上去,还说黄鼠狼偷家先偷粮,偷完米,这家人就饿死,这家不就是黄鼠狼的老窝了吗?皇帝听了气死,当即命令身边御用杀手胡岚岐行刺杀一事。
睿顼王因生病很少出府,近来病有好转日日上盘闾山巯龙寺烧香礼佛,祈福安康,先祖先皇庇佑,也为大璩子民祈佑,风调雨顺,盛世连年,以积攒功德。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说他讲自己时日无多,希望将福业转到皇帝身上,让陛下龙体常安,皇帝多康健一日,多照惠百姓一分,天佑大璩,福泽天下。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想起这胞弟的好,皇帝感动不已,眼眶发红。传召睿顼王前去叙话,谌辛焕道不知是不是寿命将尽,近来总梦到逝去的先人祖宗,他们告诫他的使命,就是帮助陛下坐稳皇位,临表涕零,不知所言,悲哉。讲到伤心处落泪,说感念皇兄诏名医保他一条命,只要再活一日都要誓死守好谌家人的天下,大璩姓谌,绝不改姓,江山永固。
因为那件事是张灵诲跟谌辛焕合谋,甚至是谌辛焕主谋,怂恿张灵诲入伙干的。如今谌辛焕倒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而他遭皇帝手下的胡岚岐刺杀,虽侥幸躲过。不用想,直接怀疑是谌辛焕将罪责推托到他身上,再在皇帝面前颠倒黑白,煽风点火,只为了快速解决掉他,就能掩埋事实真相,死无对证。
七月十三日,太子在裕谷山庄清珩行宫外遇袭。侍卫护驾逃往巯龙寺避难,玦城禁林军赶过去至少要半个时辰以上,巯龙寺地势高,贼人杀上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只要守好寺庙,等到禁林军来救驾即可。
几位侍卫提着带血的刀,把太子围在中间,边警惕四周边掩护他由偏门进入巯龙寺。
谌晗刚一进去,一名着夜行装的男子向他跪地行礼,“臣救驾来迟。”
他裹头蒙面,谌晗问:“你是谁?”还未来得及回答,外面传来其中一名侍卫惨叫,血溅三尺倒地。黑衣人不再与他说话,拉着他往里去。
“你跟外面要行刺我的人是一伙的吧?”谌晗被他拉着,语气不悦,“到时候就说你救驾有功,要我封赏你什幺,山贼打劫要的东西还没你要的多。”
黑衣人气道:“我救你,是因为你是未来天子,你姓谌!”
“那你为何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看到你的模样,不就是怕事情败露捉到的人指认你?”
到了寺庙内部,僧人都躲藏到了山后,空荡荡的,只有一尊巨大的慈眉善目的金身大佛,寂静中看着他们。黑衣人赶开香案上的灰炉和木鱼,还有其他东西,跳上去,到佛像背后费了很大的劲推开条窄缝。他好像身体不如何,使了这会儿力就发虚,喘息不止。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一定会死。”他把他带上佛台,将他从窄缝推下去,让他进到佛像内部,那里面竟是空心的,有很大的空间,底下还有条密道,“这是过往僧人为了以防万一修建的,但您一个人万不可乱钻,迷路或触碰到什幺机关不好出来。”
他要他顺着那条道进去躲藏在里面,等他回来找他。
谌晗手握着刚才在路上捡到的从黑衣人身上掉下来的玉佩,在黑暗中等待着。
凭着这枚玉佩,他一定会找出他的身份。但也不排除是他故意误导,用的障眼法。
不长时间后,暗道上方佛像又被推开了,一道光透进来。黑衣人向他伸出手,“来。”
佛堂内还是一片黑暗,静悄悄的,只是多了几具尸体。
刚走了几步,谌晗不动了,黑衣人察觉他没跟上来,回头看他。谌晗静静地看着他,黑衣男子转身与他对视,他注意到他的手上有一点反光,在他的袖子里,悄悄握了一把匕首。
“你为何对寺庙内部暗道如此熟悉?不是主持方丈大师,从何得知?你一定提前来踩好了点,将我引诱至此,你是要杀我,还是想从我这儿得点好处?”谌晗袖中的匕首又露出一截,“就算你是阳奉阴违,现在被我识破,也只能杀我。”
黑衣人好笑:“若你觉得识破我会杀你,你又为何要点破呢?”
“因为你身负重伤,搬动佛像都劳累不已,根本是硬撑着,强弩之末。”
“那这样的我,又为何要设计陷害太子殿下您?”
“反正也活不长了,你要为你的后人讨一点好,就算牺牲在这里,我也会追封你护驾将军,使你家人门楣荣升,光宗耀祖。”
黑衣人还来不及说什幺,谌晗猛地贴近他,一刀刺进他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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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顼王府很大,宴厅很空,黑暗中传来人的脚步声。我摸着她的头发,目视谌辛焕进来,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我把盖在她身上的衣服往上拉,确保全部遮好,一点春光也没露出来。
“我在外边横尸遍野地杀人,你倒好,在这里美人抱怀。”他边走边说。
我说:“嘘,她睡着了。”
他捂着腹部,走路蹒跚费力,我出于起码的关心,“你受伤了?”
“是,覃大夫还不快来为本王医治。”
聋了吗,“她睡着了。”
谌辛焕狠狠瞪我一眼,“不知道养个医客有什幺用。”
先前下午我来,她不见我,这没什幺。
谌辛焕没在府中,我就在宴厅坐下来,请管家把歌姬舞姬琴姬全都叫过来。
管家不敢怠慢,还叫后厨按宴席规格准备酒水瓜果,舞乐笙歌全都演给我一个人看。
坐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叫人去异人阁找两个说书的来。说书先生到了,不急着让他们演,只让舞姬跳舞,歌姬唱歌,一直跳一直唱,我不喊停之前,都不准停。
半个时辰后舞姬与歌姬都面如土色,管家看不下去,一溜烟儿跑去后苑。
她勉为其难地出现,脸色不快,但我心情很好,拍拍身旁,“坐。”
异人阁的说书先生有两个擅长说笑话,一来一回,逗趣非常,让人捧腹不已。有一个擅长民间奇闻,鬼怪妖谭,沙哑低沉的嗓音,旁边锣鼓铜镲,还有口技师傅的气氛渲染。
“说那东巷民街有一厉鬼,为一妇人所化,夜半哭泣……”说书人坐在正中,前面点着三支蜡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亮灯,口技者坐于屏风后,适时传出女人哭声。
她听得入神,正全神贯注,我把手放到她腰侧,她没动,也不理睬。
逗乐和怪谈,要交替着来,穿插着演,时而妙趣横生,时而恐怖离奇。她越来越放松,一边吃东西一边拊掌大笑。乐得东倒西歪,倒在我怀里。
她拿我的手臂做枕头,跟着她顺势侧躺下,另一只手探到她腹部的胎记抚摸。她闭上眼,说她困了,表演者行礼告退,宴厅变得空旷,寂静,黑暗。
我把她抱起来,抱回房安置睡好,就去看谌辛焕。
他正独自笨拙地处理着伤口。我说,“王爷,是否要在下代劳?”
“滚。”他连笑都懒得跟我笑,“听说你在我的宴厅,自己为自己设宴酣歌,美酒豪饮,美人抱怀,没见过你这样的,胆子可真大。”
“不大不敢登睿顼王府的门。”我接过他手上的白酒布条,“还是我来吧。”
处理完后,情况基本也了解大半。我回到颐殊的房里,坐在旁边看她。
是联想到宣齐公主了吗。谌暄曾经遭遇过类似设局,同样的事,如果谌晗知道,就会引起警觉,他才有今天的反应。但无法得知他知不知道。
欺恩换心的局,要瞒就要瞒一辈子,一旦不成功,就是彻底失人心,永久。
我做了这样的恶,只能自食恶果,谁成想,这恶果外边还包着一层糖浆,让我吃起来,虽然到最后是苦的,但入第一口,还是甜丝丝的。
在我思考的时间,她醒了,“好看吗?”
“好看。”
当年的惊鸿一瞥。
犹记至今。
“我梦到你了。”
我呼吸一滞。
“梦到什幺了?”
“梦到你跟仟儿讲,你不生气,你可以再熬一碗。”
“然后呢?”
“你在灶台边熬药边念叨,丑人多作怪,真倒霉。”
仟儿跟她说过这些?
“你还跟仟儿说,现在对她好,是为了更方便送她走。仟儿说到时在院里烧个火盆,去去晦气,送瘟神。你笑说那得烧个鼎大的火盆。”
我哑然失笑,喉间终于品尝到了苦涩。
“还有吗?”忐忑着问。
“你叫二夫人杀我,想让我向你求救,我没求,你就跟牙错下令说,‘叫杀手射她一箭。’牙错问,‘如果她还不求救呢?’你说,‘那就再射一箭。’牙错善良,只射了我一箭。”
这恶果苦得我喉咙发干,心底发涩。
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