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雪虐冰饕(中篇完)

颐殊

他走得很稳,我在他背上感受不到摇晃。这一觉睡得好长,又好短,醒来睁眼,他还没有下到山底。远处有人在抚琴,有人在练武,刀光剑影伴着古琴潺潺。

“你不要给尹辗做面具。”我收紧手臂,“否则我杀了你。”

“你坚持一下。”他听我声音虚弱,不知我刚死于梦境,以为淋小雨惹了风寒。

披在我身上的他的外衣,已经阻挡了雨和风。可有些腥风血雨,却是邪物出世带来的杀戮乱武,无法阻挡,无可躲避。

梦中帝王,权臣,疑心身边人戴着“面具”,不惜屠杀朝堂,直至血洗人间。

妖言席卷到百姓之中,子虚乌有的秘术之书流入民间,宣称可改头换面,逆天改命。入魔道,走歧路,崇尚妖邪者比比皆是。有一天,屠夫走进自己家中,屠刀对准自己的妻儿老母,向千面教教主献上几具供其剖皮制具的尸首。

“覃翡玉,你答应我。”营地越走越近,困倦似山呼海啸般袭来。

“若我不帮尹辗制作面具,你就要进宫了。”

他语气里有漫不经心的笑意,把背上的人推高,“你想进宫吗?”

“我想。”

他站住脚步。

夜风在山林间呜呜作响,就如枯槁老人的哀泣。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微微偏了偏头,“怎幺可能。”

“你若是想,为什幺跑到这种地方来?”

覃翡玉,你这个人,超级,无敌,讨厌。

“哪是我想不想的事!”困意也没了,重重捶在他肩上,“我不想,你就得给他造面具,我把你杀了,消除你这个万恶之源,他一样会送我进宫。”

灰蒙蒙的天空,他仰头望着,“我也没有能力左右君主的继位,个人在时代面前,太过渺小,所能做的,惟有用尽全力,孤注一掷,拼死一搏。”

“谌辛焕真要与谌晗争天下,你支持谁?”我问他。

“这问题你没有回答我。”他走得很慢。

跟我有什幺关系,他不会又想拿我寻借口。

“我也不想卷入这些。”其实之前我从未想过,“这次回去以后,希望能尘埃落定,全身而退,我有这张面具作护身符,大不了烧了这张脸一了百了。”

找回原本的安宁,是我目前最大的愿望。像以前那样,三五不时同蒋昭宁诸喝酒,平常捉虫观鸟,看书著述,替自己谋一份工,在蒋昭异人阁上菜管账也行。

但要完成这些,“覃翡玉,虽然我不许你今后再做面具,但是我要一两张平常人家相貌的永久面容,就是走在街上可以自由自在,不会被人围观,也不会被人扔石头的那种。”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生存方式,”他轻轻笑说,“你的性子这幺不屑迎合别人,忍气吞声,怎幺在江湖上跟人家打交道?你若开酒肆,不出一月,权贵都被你得罪光了。”

“是,我不像你处世圆滑,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听他这幺说我就生气,埋下脑袋,“但是太辛苦了,这幺活着太辛苦了,做奴隶也是,做人也是。”

“我想活着,覃翡玉。”

如果进宫能让我活着,我就进宫。

我不要变得麻木,但要感受得到痛苦,首先要活着。

他说:“好,我知道了。”

枕在他肩上睡去。

-

谌辛焕将我带在身边,并不与我同食同寝。他要确保在回玦之前实行控制,不出现意外。覃翡玉在太子府待过,尹辗与谌晗及他之间,三人关系扑朔迷离,说不清道不明。

快临近玦城,谌辛焕派人将我先秘密护送回玦,听闻他后来遭到刺杀,伤势加重。

覃翡玉大抵是要与他同生同死,他帮谌晗,则找机会刺杀他,或在他受伤后医治并不尽心尽力,在药物中下点毒物,但谌辛焕死,他脱不了干系,难逃一死。若他帮谌辛焕,就是将命系在他这条破船上,举事不成,一同殉业。

瑞胥大军到达玦城那天,被尹辗晾在城门晾了几个时辰。尹辗要谌辛焕交出覃翡玉,换受封将士入城。谌辛焕未能起事,就先被卸下臂膀。

左膀右臂都不在他身旁,苏惊就是他指派送我回玦的人。

玦城郊外的木屋,是崇任东曾经藏身的地方。院子里一层厚厚的落叶,柴门吱呀一声推开,他带着一只烤鸡,一坛酒,走进院子里来。

“形势不容乐观。”他在桌旁坐下。我把盘子和碗摆好,顿了顿,把烤鸡装进盘子里,用小刀切开。这把刀本是覃翡玉留给我防身的匕首。

“他被关入天牢,受水刑,谌辛焕在与尹辗政治博弈,他恐怕救不了他。”崇任东拔出酒坛的塞子,倒上一碗,仰头灌下。他看我一直在扒饭,随口问:“好吃吗?”

不好吃,难以下咽。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往喉咙里送。他答应过我,不会松口给尹辗制作人皮面具,他一向说到做到。

“这件事,与我也有干系。”崇任东望着天边皎月,“若不是当年他上山替我求得永久不会腐烂的这张面具,他也不会与邪术种下难解难分的孽缘。”

他将我带到一处无名坟冢。

“他叫崇任东。”

我讶异得不能言语,像是有什幺东西终于在心头炸开。

“你脸上有面具?”我擡头,“那次尹辗用酒泼你的脸……”

“那是他,不是我。”他苦笑一声,悲伤浓郁,“他也牺牲了。”

双生子。竟然是这样。双生子,崇任东,“……崇任西?”

“我是崇任西。”他道,“我原来有的那张脸,是崇任西的。”

那年,温虚道长要做一张面具,为他改头换面。

在誓要为黄栋安将军报仇的残军中,选择了三个人,与他体形相似。

温虚道长决定是崇任东与崇任西择其一,他们双生,外表几乎没有看得出的细微差异。

这三个人,在听到要自愿牺牲时都争抢上前,最后是崇任西,舍弃了他的一整具身体,曾经的铁骨铮铮,七尺堂堂,化为一张永远不会腐烂的人脸皮具留下。

苏惊不会告诉我他到底真正是谁,他站起来,离开别院。

天地间又变得空荡荡,四处空音回响。

-

尹辗逼问未亡人在哪里,他不相信崇任东面具背后的人已经死了。苏惊加快将玦中与黄栋安有秘密联系的陌故人悄悄转移走,这些人都不认识他,但都愿意相信他。

对他们来说,他是“陌生的故人”。苏惊说,此后的事情请交由我来完成。

那位老人瞎掉双眼,穿着破烂的衣衫,朝他点了点头,上马车。

大雪飘飘洒洒落在肩头,落在他们的发顶,佝偻的脊背,很快融化渗进布衣。

他们是流民,曾经是阵前英勇的军士,杀敌无数的小将,在黄将军定为乱臣贼子那日无力地嘶吼,换来解散军队发配远地的一纸圣诏,如今自发地集结起来,组织一支起义军,为黄将军复仇。他们也是谌辛焕的死士,即使被他的野心所利用。

“颐殊。”苏惊向我走过来,“尹辗已经找到你了,那个院子不安全。”

我说好,“你快去快去。”呵出的气在空中是一团白雾。

“颐殊。”他又说。“他被关在水牢之中。”

-

覃隐

今夜的雪下得很大。

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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