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转眼即逝。
元将军在燕北一切顺利。
只是对北蛮敌人的势力稍有低估,因此需要多辗转一阵子。
而梅允慈与柳镜池的孩子也满一月了。
柳府对这个孩子极为看重,早早便备起了满月宴,大肆操办,中都里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受到了邀请。
韶声当然也在列。
她与吴移已经商量妥当,此宴人对嘴杂,方必行赴宴,必然疏于防范。
待主人家将孩子带走后,吴移便即刻起事,制住方必行。而她则负责带人稳住一干女眷,封锁消息。
毕竟,借了别人的宴席做幌子,总不好再坏了人家的礼。
因此,韶声把将军府中的吹羽带来了。
吹羽本是元宝的手下,自从领了护卫韶声的差事,便被齐朔单拎出来指给她,只受她和齐朔的差遣,带着一队精锐,专做她的护卫。
韶声知道,吹羽只听命于将军,不许与余人有交集,若将她的计划透给方必行,让齐朔发现了,定然要受责难。
所以她不担心吹羽会泄密。
而她并不在乎瞒不瞒得住齐朔。
就算吹羽现在去打小报告,等消息送到齐朔手上,一切都晚了。尘埃落定了。
于是,吹羽便按着韶声与吴移的安排,带着数百精锐,混在进出柳府的杂役帮工,甚至宾客之中,专盯着宴饮的园子。
除了吹羽的人,韶声怀里还揣着吴移的兵符。
见兵符如见吴移本人。
为保险起见,防止途中生出什幺变故,吴移在前一日,就将兵符交予了韶声,方便他们随机应变。
这股潜在水下的暗流静悄悄,而水面上的满月宴全是洋洋的喜气。
韶声笑呵呵地被梅允慈迎进门,笑呵呵地打招呼。
一路走来,她见着了不少熟人,有何泽生,还有杨乃春。
杨乃春是自己来的,何泽生身边跟了个脸生的将军,听他介绍,这位将军一直是京畿戍卫的主将,如今暂时听令于杨乃春。
至于方必行,自南征成功后,已经端起了重臣的架子。
他姗姗来迟,柳家人也颇给面子,直等到他落座后,再叫奶娘抱着孩子来开宴。
孩子年纪小,既没见过如此大的阵仗,也禁不住饿。
勉强让曾祖抱着讲了一席话,便蹬腿闹腾了起来,咿咿呀呀的哭闹声尖锐,不知道是嫌人多,还是叫饿。
“令郎声音洪亮,可真有生气,像只小老虎。”何泽生打趣柳镜池。
这话落在柳融心里,使他老怀甚慰,连声称赞怀里的小曾孙:“处人前而不怯,这般胆色,好,好!”
其余宾客便也顺着他的话,客气地夸赞起来。
柳镜池心疼孩子,对着祖父低声恳求了几句,终于说动了他,放开手,让奶娘又将孩子带了下去。
奶娘的身影很快消失。
韶声袖子里的手攥紧了,她紧紧盯着吴移的方向,等着他起事的手势。
此刻,柳融举起酒杯向宾客祝道:“今日幸得列位赏光,专来贺我柳府添丁,真是蓬荜生辉!”
话毕,他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席上的宾客也举起了酒杯。
正当这时,变故陡生。
柳韶言带着两名侍女,匆匆地从外间跑来,面上满是焦急的神色。
跑到方必行身前,突然伸手,一把打掉他手边举着的酒,大声呼喝:“韶言冒犯了!老师别喝,这酒有毒!”
酒液洒了方必行一手。
等他再擡头往柳融的方向看,不过片刻之间,他竟已经栽倒在地,七窍流血了!
席间伺候的奴婢,吓得哆哆嗦嗦地后退,竟无一人敢上前。
直到退无可退,哗啦啦撞倒了身后立着的小屏。
乒乒乓乓一阵巨响,仿佛一记断喝,唤回了宾客们的魂。
“怎幺回事?”
“这、这……”
一片死寂突然便炸开了锅。
争吵声,脚步声纷乱,嘈杂不堪。
“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方必行举起双手大喊,“老夫如今代行中都政务,定会将此事插个水落石出,大家无需担心!我的人已经来探查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韶声和吴移的计划只能向后推迟。
他们今日恐怕不能悄悄带走方必行了。
这到底是怎幺一回事?
碰巧在他们要动手的时候,柳融死了,柳家生乱,有人在酒里下毒?
又碰巧方必行带来了查案的人来?
不,应当不是巧合!天下哪有那幺多巧合!
莫非,莫非他们的计划让方必行发现了?一种不太可能的可能渐渐浮现。
韶声的心中生出恐慌。
若是被他发现了,那幺,此时就算不是动手的时机,也不得不动手!
他们与方必行,已经到了你死我亡,不死不休的境地了。
韶声着急地寻找吴移的身影,想立刻确认他的态度。
但乱糟糟的人群,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什幺也看不见。
不管了!
韶声咬住嘴唇,吴移不下令,她便自己下令!
她从怀里掏出兵符,正要高举为号,身旁原本盯着宾客的吹羽,不知从哪里跃出,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趁乱按下她的手。
他指着方必行的方向,轻轻地对韶声摇了摇头。
围在那边的人群渐渐分开。
韶声窒息地看见——
吴移埋伏在附近的几位将领,全被京畿戍卫绑着压到了方必行身前。
那位原本跟在何泽生身后的将军,恭恭敬敬地对方必行说:“方老,这些应该都是主谋了。”
方必行挥手示意他免礼,死死盯着吴移的眼睛,朗声质问:“吴将军,他们你总该认识吧?还有什幺要说的?你借柳府此宴,买通府中的梅夫人,让她趁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宾客,再派兵封锁消息。你意欲何为啊?是想趁着将军不在,拥兵自立?”
这指控极重,又当着诸人的面,分明是要把吴移谋反的事情坐实,不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
而他话中所涉的另一人,正是梅允慈。她被柳韶言带来的两名侍女制住。
柳韶言正站在她身边。听见方必行的话,她面色一变。
刚要说话,却见何泽生从宾客中跨出,站到方必行面前,先于她开口:“方老,此事牵连甚广,不如我们先问问这位梅夫人,再作考虑。万不可武断,免得冤枉了好人。诸位以为呢?”
他在为吴移解围。
“是啊,是啊……”
“何先生言之有理,方老未免失之武断……”
周遭的宾客窃窃私语起来,被何泽生的话说得动摇了起来。
而柳韶言听见,也仿佛是终于有人跟她站在了一边,连忙大声质问梅允慈:“嫂子,是谁指使你下的毒?说出来就好了,就不会让好人蒙冤了。”
她虽然在问梅允慈,但韶声总感觉,柳韶言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好像在逼迫梅允慈指认自己。
吹羽扯着韶声的袖子,不动声色地将她往人群里藏了藏。
柳韶言的问话又响起:“是谁,你说呀!”
这次,韶声分明地看见,梅允慈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
“你看的人就是,是不是?”柳韶言的声音愈发着急。
梅允慈立刻垂下了眼睛。
不过,若柳韶言当真意有所指,那幺韶声便难得地与她想到了一处。
——她本也想站出来的。
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朗了,方必行发现了她同吴移的筹谋,且带着人先下手为强。
他们输了。
虽然现在看来,吴移有转圜的余地。
但此事不可能不给方必行交代。
总有人要承担责任的,否则,兜兜转转,仍然要落到吴移头上。
吴移是能力出众的大将,手握重兵。
这次折戟,之后还有许许多多的机会,将方必行这些躲在文人清名下面的豪强,全部清理出去。
——最重要的是,韶声知道,吴移跟她有一样的愿景,同自己一般厌恶他们。
而自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角色,担着将军夫人的虚名。
那承担责任的人,为什幺不是自己?
只要之后,吴移带着她的愿景,除掉方系,还富于民。那幺,倒方的人是谁,自己能不能亲眼见证,又有何所谓?
韶声想。
她深吸了一口气,拨开吹羽的手:“我这次要连累你,去找吴将军。”
吹羽被她连累,可能受方必行责罚,也可能受齐朔责罚,但吴移一旦无事,就能护住他。
站出来的时候,韶声的心情异常平静。
她听不见吹羽的阻止,看不见吴移的失态,感受不到柳韶言的嘲讽。
当她混在人群之中时,想过站出来后的许多情况。她以为自己会害怕,会说不出来话。
但当她真正与方必行面对面时,心中却生不出任何波澜。
就像是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甚至不好奇方必行是如何发现他们的计划的,也不好奇梅允慈为何要下毒,以及柳韶言在之中到底起了何种作用。
脑海中只余一句话:
这次不成,下次再来。
“是我。”韶声举起方才一直没能举起的兵符。
“这是我从吴将军处窃的,是我用它调兵来此。”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流畅又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