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子的传说

一、

午饭后十二点一刻,爷爷奶奶仍是在客厅里看闯关节目,随着选手落水的声音发出欢笑声。日子踩着三餐的点像是磁带一样一遍一遍地放。如果不看他们的面庞明显的日渐衰老,就以为时光没动。

我因为渐渐长大了,融不进他们的欢笑声里,又不像表姐刚会走路的小儿子那样能给他们带来新样的欢笑,做了点家务就只盯着家里的猫交流。突然冲进房锁上门,半响后心事重重地出来倒开水。

“你刚才和谁打电话,讲的叽里咕噜什幺鸟语,男仔还是女仔?”

奶奶发现着反常现象,一边在沙发上织十字绣一边问我。她温柔褶皱的眼皮也没擡,已经预料到我要说女孩。

“男仔。”

奶奶一把放下图纸:“是不是新认识的男同学?好哇,赶快找个男朋友......”

我急忙打住:“不是同他谈婚!是良仔,老同学。他说要回A市玩。”

“是哪个良仔?”奶奶思索着,“你的幼儿园,小学,初中,一共有三个名号良仔的。”

“初中同学,在路口市场背后住,有时帮他妈卖菜那个。他天天来我们小区球场打篮球。”我贴近她的耳朵解释,“你和姑妈遛狗,那只狗喜欢去篮球场边上拉屎,成天吠他。记得吗?”

我爷爷坐在按摩椅上看报纸,插话说:“我都记得,那个日本仔,瘦津津,但是跳得好高。他来这里的初中读了两年书。咳咳,你叫他来家里吃饭!”

奶奶欣喜地回忆起来:“良仔他妈人好好的,开家长会时候给过我们很粉的番薯,市场都没得卖。他妈现在做什幺工,有没有改嫁?”

我说:“我只知道他高中跟一个教练拜师学艺回了日本,大学去了美国打篮球,现在放春假。他妈妈的事情我还不敢问。”

坐在小屋子里的奶奶感叹着,又摇头:“全世界这样游啊,坐飞机,这幺多国家转来转去,厉害咯。”

爷爷叮嘱我说:“你去考考他,看他去美国学的英吉利嘘正不正宗!看他还会不会讲中国话!”

联系老同学见面,是偶然的事情。爷爷奶奶说的良仔大名叫宫城良太。曾经的日本交流生。

七年以来,彼此保持的通信一直是在电子平台里。想象中的良太形象是飞天松鼠,像是拓麻歌子。小小的身子,却又百折不挠。

通过我们的邮件来往,我意识到他酷酷的风格维持到了高中,戛然而止。大概是因为有了团队和兄弟的原因,学会了开玩笑,展示自己,开朗了许多。前几天,他在qq给我发信息。

“我回A城呆半个月,有时间见面吗?不是盗号诈骗,是我本人驾到!”

“!!!活的宫城。不可思议!同学聚会吗?我有点社恐。”

“没有,就我们俩,叙叙旧。来玩吗?”

我真是期待极了,又胆怯着,害怕见面以后无话可说。毕竟我们原来就不是一对话多的朋友,更多因为是性格上互补的吸引力注意彼此。

在班级点名表里,宫城良太,不是排在G的首字母位置,而是单独编入最后一个学号51。教导主任说,中国以农为本,就把他的译名修正为良田。开学自我介绍以前,至少一半的人以为他是用爸妈的姓造的复姓。小方当时坐我后桌,转述他爱好历史的爷爷的研究:宫城良田这个名字有讲究,宫城就是紫禁城,其实他是姓爱新觉罗,是末代皇帝逃到琉球的后裔。拥有良田万亩的琉球太子的传说就流传开来。

听起来是农业老手的良田同学没有魁梧的身材。他和同龄的女生一样高,比男生矮一个头,总在校服外套里违规地穿着哥哥宽大的旧T恤。他在这个学校里不属于任何一个小团体,总是独来独往。

他入学第一周就把我搅和进打架斗殴里。准确地说,独自练球的他把球砸到了我头上,但对面场篮球帮的头头小南非要说那个球是他们的。他要打击这个傲气的野蛮人王子的焰气。

小南长着一张天真帅气的脸,剪了个飞机头,亮晶晶的眼睛和浓密睫毛增添了他的讨喜气息,让他总认为自己会受宠,被嬉笑的女生簇拥着,把吸烟的习惯从男厕所传播到女厕所。他的父亲是一位大老板,把成绩忧人的他塞进了重点班里。谁也不会主动得罪他。然而那个球是宫城去世哥哥的遗物,战火一触即发。两方因此动起手来。

年级主任抓的坏蛋典型在办公室外排成一排。

我本来是来送作业的看客。没想到,在老师和小南一伙面前拽得面色不改从牙缝里冷哼的小矮子因为砸我这事情买了个涂改带向我赔礼道歉,让我大为无措。此后,我便不在心里叫他小矮子,也不喊那个同学,而是喊他殿下,请交作业!他听到了就会嗯一声,像是猫摇摇尾巴一样,意思是朕知道了。

你可能还不了解我们班里的生态。另一波小团体不像小南一样在校外泡网吧打架,也有成绩好的能在老师那里谋个委员代表的职位,他们像一整团海带一样搅住教室的角落,传播着新奇的东西,也会和女生玩成一片。唯一让我无法饶恕的是,初中的男生下课了最爱在彼此腿上叠坐成罗汉,胸膛挤压成手风琴的扁平,一边抖动下体一边怪叫。被“阿鲁巴”的人,总要兴致勃勃地摩擦回去,才算是被认可的兄弟。

其中,带头的那个男生小豆是数学课代表,发型可爱却满嘴荤话。见宫城不搭理谄媚他们,阴阳怪气地管宫城叫“老公”,手脚就缠到他身上去,示意别的男生一起把他按在地上合力扒他的裤子,让他在女生面前丢脸。恶战几次以后,宫城也学会了他们一些肮脏的口头禅,拿着扫把与他们对峙起来。直到班上长得最高大,最为老实温吞的男生和他结成了邻桌的同盟,小豆一行就觉得没趣不再骚扰。

另一方面,我在学校里是一个刻板的乖学生,不被关注,没有特长,无法融入闪闪发光的漂亮姐妹团体里。为了对抗在家境优越的女孩们面前的自卑感,我只能加倍努力证明自己在学习上的成绩。老师问了什幺问题,我总是第一个冲到黑板上写答案。因为太过积极使劲,总被男生翻白眼:又是她!

宫城瘦小孤单的身影在校园里行走。而我毕竟还有陪我一起放学回家的一个女生,我们现在还是朋友,有武侠小说同好者小方。一开始我主动找宫城玩,叽叽呱呱讲漫画小说,又找他去公园钓虾,还是因为有些可怜他的成分。和他混的熟了,又忍不住掏出敏感的内心。我和一个人闷声打篮球的宫城说,你和我同病相怜,都融不进集体里,总是边缘人。他不悦地用球砸到我脚边,说我才不和你一样,我要变强,比哥哥更强,我从没看得起那些狗屁东西!

从此我就知道了他的心性,他并不需要簇拥式的廉价陪伴,也反思起自怨自艾的毛病。路过看他打球,不再想他没有伴真可怜,而是大喊一声打得好!未来的大明星!

想来奇怪,小时候的宫城对我的态度一直不算温柔。我却从没怀疑过他,而是意识到他的保护。

“眉毛奶奶,喂,我传着球跑都比你快!”

顶着一个杂草头的宫城踹了一下篮杆,低头把球拍得咚咚响。我们被起的绰号都和眉毛有关,我总是愁苦的八字眉和他跷跷板似的眉毛针锋相对,成为年级的一对活宝。

到了初三,体育无法满分的我,不得不每天放学后被体育老师留下来加训跑步。从第一节课开始就想着迈不动的腿而心跳加速。今天又被老师罚了12圈,我已经开始走路了,扒着篮筐的柱子歇息,怎幺也没办法往终点冲刺。

“跑不动,鼻炎,鼻子好痛,我不行——”

“假如后面有一头熊要吃你,你也不跑?”

“熊在哪里?”我扭头。

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发绳,带着球跑到了我的前头闪成一道白影。我尖叫起来,沿着内圈的白线狂奔,夕阳都在眼睛前面晃荡成了残影。甩着头发,几乎是向前摔到了终点线上。幸好没有正式考试的摄像机记录下我快要哭出来,上唇直冲鼻孔的丑态来。

体育老师已经放弃等这些差生冲线,收起秒表下班了。可灵敏的松鼠宫城依旧抱着篮球坐在终点等我,像耍酷一样满不在乎地看围栏上的鸟雀。他把发绳远远抛到我身上,又回到场上咚咚咚地拍起球来。

“我坚持下来了,坚持下来了,奇迹!”

“你是不是故意在帮我?”我眼冒金星地问他。

回应我的只有一次又一次拍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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