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参加慈善晚宴,周颜极不适应。她穿着租来的礼服,每一步都先踹一下裙摆。
不是怕出洋相,她的脑袋里压根没想过,踩住裙摆会将自己绊倒这回事,她只怕尖头高跟鞋不慎把裙面一划,豁开一道无法弥补的口子。
平日里周颜话不多,也没到沉默寡言的程度,入了场子却发觉自己不会说话了。
旁人身上的料子,总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光芒,不是聚光灯下的反光,而是小心翼翼才能看到的,细密如织的纹路。
这象征着不可清洗,象征着精致脆弱,但衣服的主人并不特意呵护,象征着洒脱的底气。
周颜不想靠她们太近,她还是怕踩住裙摆,无论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总归是噩耗。
况且这群人说的话,她拆开来听,每一个字都明明白白,连在一起却囫囵不成文。
周颜没有切身参与,难以想象她们谈论的吃喝玩乐,遑论与之共情。
这是第一次尝试挤进名利场,余覃带着她,像费力把她塞进一只入口逼仄的橡胶球。周颜没有结交任何新朋友,无论男女,因此是出师未捷,无功而返的夜晚。
余覃心态平和,宽慰她,“无所谓的,第一次只是混眼熟,你就当是去吃点好的。”
那时晚宴散场,人声嘈杂地散开,空气里飘满金银花的香味,称得上是浪漫的夜晚。
周颜纳闷余覃如何做到心无芥蒂,她们一起听到蜚声嘲讽,在走廊转角处,开着玻璃窗透气的一隅,真心的讽刺声在幽寂里滋长。
“周家两口子是来卖女儿了?光拉着小姑娘往人堆里凑。”
三两声低笑晃进来,余覃抿了抿唇,拉着周颜转身离开,融进会馆喧嚣正盛处,不提这桩插曲。
周颜童年里的余覃不是这副模样,她没有低人一等的日子,拿着父母留下的财产,挑了个喜欢但不怎幺赚钱的斯文男人,胸无大志而生活顺遂。
家里常摆华而不实的玩意儿,比如余覃某年心血来潮购置的留声机,卖家称绝对复古,符合余覃身上的贵妇腔调。
两位工人吭哧擡进家,余覃边擦护手霜,边往上放一叠黑胶唱片,期待有腔调的音乐流淌。
效果追不上环绕立体音响分毫,但余覃喜欢。
周颜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她以为这是人间寻常事,后来才领悟到,她童年一小截衣食无忧茁壮成长的日子,是偶发事件。
金融危机后,余覃恨透了绿色,她说她的钱被吞噬了,淹没于绿色的凶海。
外公外婆早早与世长辞,没人帮余覃补窟窿,她只能填房子进去,填得只剩两套房产,住一套、租一套。
所幸周颜没感受到生活水平下降,只是留声机不再响,落尘以后被移到角落,盖上防尘布从此不见天日。
再后来周颜晕倒了,醒来后她开始经常躺在病床上。余覃仍旧云淡风轻,替周颜掖被角,洒脱十足地说:“没什幺,治呗。”
于是家里只剩最后一套房,周颜出院回家的第一眼,发现留声机彻底消失了。
独属于余覃的腔调,也消失了。
时光长久消磨于卧室和医院,周颜待得不耐烦,喜欢跑到树荫下看书。她不看现实主义的小说,她需要更大的空间消解她的忧愁,挑捡出一本科幻小说,断断续续看完了。
小说最后出现了一张二向箔,可以把整个世界拍成一块薄薄的纸片。
周颜疼的时候常想,二向箔快点来吧。
看见余覃和周恪庭,又在心里撤回这个愿望。
如果余覃真想卖点什幺,也是把周颜卖给更可靠的未来。
诺言是这世上最早的空头支票,余覃向来不信,她只看金钱多少。
因此费尽心思把周颜往名利场带,求助曾经的老友,或者给人送礼蹭一份入场名额,余覃踏出她的安全岛,做低声下气的买卖。
她如此牺牲,周颜当然会配合,端着一杯果汁,满场转得像花蝴蝶。
人贵在自知之明,余覃为她谋划的目标们,资产顶天不超过一个亿,只是他们都围着一个英气的男人,等着与他说一句话的机会。
“他是裴升,咱们这辈子能混个脸熟就成。”余覃的话,让他显得更遥不可及。
周颜站在人群外侧看他,三七分的头发往后梳,戴一副黑色半框眼镜,眉目含笑却疏离,始终半垂眼看人。他站在最热闹的议论中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维持着不相符的松弛感。
会馆另一边有人寻他,裴升颔首看去,信步朝前走,偶然与周颜擦肩而过。
指间香烟抖了抖,落下一块烟灰,径直坠到周颜呵护了一整晚的裙摆。
她慌乱俯身去拍,头低垂着,双眼紧盯地面看,生怕烟灰里有隐藏的火星,把布料掏出一个洞。
烟雾在她身旁猝然停下,手工皮鞋抵在她裙边,像海浪边搁浅的船。
“抱歉,没烫到你吧?”裴升温声问她,相较于一件过季礼服,他理所当然关心人。
烟草味升腾着闯进她口鼻,周颜确认裙摆完好,迟迟松了口气,忽然开始剧烈干咳,背脊躬得擡不起来。
“没、事。”
周颜很难继续忍,从鼻尖到肺叶,都熏得隐隐作痛,不体面地扭头躲开。
那是她最适合混脸熟的机会,但周颜低着头,只看见红色地毯上他的皮鞋,沾着不可高攀的冷光,一眼也没与他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