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鲜有晚起先例,萧阙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这一觉难得好眠,他拥衣坐起,小太监上前伺候洗漱更衣。
“哭丧着脸做什幺?”他瞥一眼窗外,太阳金灿灿悬耀半空,“问问花房,昨天来的两盆妒娇红送去长春宫。”
下一刻就改了主意:“罢了,今儿天好,咱家亲自走一趟。”
小太监团嘴巴,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句整话。
“你们一个个魔怔了似的,该干活的干活。”他擡眼巡视四周众人脸色,起身整整衣襟,迈腿便往外走。半只脚还没迈出门槛,腿就被小太监抱得死紧。
“大人……眼下长春宫去不得的。”
萧阙皱眉道:“怎幺去不得?不会说人话,这张嘴趁早撕了。”
小太监犹豫再三,才从一旁端出一只黑漆盘子来。他一眼认出,是之前送她的小兔玉佩。青玉兔碎作几块,红穗被血渍浸透,乌黑干硬。
他没见到陆靖柔最后一面。
陆靖柔从御花园堆秀山上一跃而下,萧阙赶到御花园,只余金砖碎石大片深乌血痕,还不曾冲洗干净。
“不是她,不会是她。”萧阙平静地摇头,甚至硬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她就在长春宫,再不济就是养心殿,这会子快用午膳了。这孩子前几天闭门不出,也不吃饭,身子熬坏怎幺办……”
萧阙转身就走,临至御花园门口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左脚鞋子掉在地上,无知无觉,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外走去。
捧着饭碗大吃大嚼的陆靖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铺天盖地白绸缎、袅袅香烟和一具漆黑棺椁。萧阙像是不识字一般,僵着眼珠将灵位颠来倒去读过几百遍,才发觉那上头确乎刻着她的姓氏封号。
满宫里,再找不出第二个陆氏皇贵妃。
萧阙冷声说:“开棺。”
七根棺材钉早已钉牢,双喜顶着两只烂桃眼睛,哀哀哭求留她主子最后的哀荣。登高跌落而死的尸身,体面不到哪里去。萧阙只当不知,红着眼睛一味喊人撬钉。
棺盖开启刹那,他扑倒在棺椁边,心底轰然惊跳。
是她,是他熟悉的鼻尖和下巴。额头布满青紫血肿,连带眼眶扭曲变形。她面朝上仰天躺着,手脚关节诡异地僵硬弯折——被敛尸太监生生扳回来的。昔日柔软温热、爱吃爱闹的活泼姑娘,他背在背上抱在怀里,走过长街集市舍不得放手的小小女儿,如今可怜巴巴挤塞在一方窄小棺木,面目全非,动弹不得。
康生跪在灵前哭成泪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最后如意儿强忍悲痛,上去搀扶他干爹,又叫人钉紧棺盖。
“儿子扶您去偏殿坐坐。”如意儿轻声细语地说,“皇上今早听说噩耗,当即发病昏厥。当前大小事由全仰仗您打理,您得空歇歇,否则身体撑不住。”
萧阙一言不发跌坐在椅子上,如意儿心惊胆颤奉上参茶糕点。因在长春宫,特地避开皇贵妃生前所用物事,免得触景生情。
正殿传出幽幽哭声,似一面飘飘荡荡招魂幡,于风中摇摇欲坠,不能断绝。
将将挨到夜深,守灵丫鬟太监轮替一波又一波。诵经法师早已离宫,只剩萧阙守在偏殿,半步不肯挪动。
西洋珐琅小自鸣钟打过十二响,门外一声帘动。萧阙业已倦极,心神恍惚,听见隐约动静,以为幽夜芳魂入梦。不想却是康生蹭着鞋底子进来,颤颤巍巍跪倒在萧阙面前,叫了一声大人。
“你来做什幺?”
“这是娘娘交代给奴才的信。她特别叮嘱奴才务必多等几个时辰,再交与大人。”
萧阙劈手夺过,奈何十指哆哆嗦嗦撕不开,好一会儿才展开信笺。
“萧阙,我怕见面哭得不成样子,只好草草写在纸上,托康生交给你。
我最近不知为何,记起许多模糊前事,前因后果却是一片空白。你在宫中大半辛劳,乃至性命之患,皆为我所累。而我苟且偷生许多时日,早已身心俱疲。我曾经想过,如若将皇上从皇位上拉下来,还可借机解脱。然皇帝仓促退位储君未明,必引朝纲大乱、四野震动,你我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我不顾伦理纲常,因一己私欲招惹你。今以身相赎,求仁得仁,实无怨言。此身亡故后,你再不必受人胁迫,寻个由头辞官出宫,游山玩水肆意快活。
人生一世无常,其实大半虚妄。多则数十年,少则三五年,伸头缩脚终有这一日,你不要太过悲伤。我过去懦弱胆怯,生怕托生一个短命鬼空壳子。如今双手松开,有始有终,未尝不是成全自己。
靖柔人微命薄,幸得你庇护乃有今日。一朝殒命,无愧天地,无愧父母,唯独有愧于你多年情意。无颜当面谢罪,惟愿见字如见人,可表我寸心。”
时间仿佛滴落在黏稠烛光中,一寸一里拉长。萧阙枯坐良久,嘶哑着嗓音问康生:“她何时写的这封信?”
康生胡乱擦去满脸泪痕:“昨夜丑时。”
昨夜?萧阙心底隐约泛起不安稳的涟漪。
康生干脆竹筒倒豆子,一口气从头至尾说出来:“昨日娘娘嘱咐奴才,将您的安神汤熬浓些。后来娘娘夜半来司礼监,在您屋里待了足有三四刻钟才出来,满眼通红地问奴才要纸笔。临走时交给奴才这封信,还叮嘱奴才不准私自拆开。明日不论发生什幺,务必晚些时候再将此信交与大人。”
周遭案几漆柜缓缓绞拧旋转,萧阙眼底升腾黑雾,有一瞬间不能呼吸。
花非花,雾非雾。此梦非梦,她当真来过。
家人们不要慌 陆宝马上回家开启he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