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一直在等你归队，定岳。”

50.

深桦里的雪下了两天两夜，除夕夜当天，崇明听到道路冰封的消息时，正巧看到窗外一叠厚雪把前院的花枝压塌了。电话里，窦耀祖问崇明，“你今天要是不跟卢总去犒军，明天是不是也不打算在卫戍营的人跟前露脸了？”

卢捷升任南军总司令是去年年底的事，今年是他第一年除夕犒军，崇明作为他的“接班人”本该随他一同前往军营慰问子弟兵，但崇明不愿陷入父辈的党争之中，便严辞拒绝陪同。犒军过后的下一步，便是在卫戍营与南党旧派那些高官显达面前亮相，从此崇明不再只是核研所里潜心研究粒子物理的崇明，而是南军总司令之子，卢定岳。

“我会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那些将士们的面前。”

窦耀祖明知道崇明自有安排，但婆妈的个性不改，他忍不住念叨崇明几句，“卫戍营那边呢？你现在不都和郑家的女儿分干净了吗？就算撞见那位郑夫人，也没什幺大不了的吧？”

“我是没什幺大不了，但是我太太怎幺办？核研所上下现在只有所长知道我们俩联姻的事，我的身份迟早有一天暴露，可兰涧呢？我就算是为了她，也不得不防着卫戍营那帮人多眼杂的。”

“卫戍营归卫戍营，你是我们南军主帅之子，他们这群玩政治把戏的，斗得过我们这些真枪实弹的吗？”窦家也是南军嫡系的中流砥柱，只不过跟崇明不同的是，窦耀祖一路走来都是顶级军校，欧美军校训练营他也打了个遍，是个典型的骁勇善战、铁血军人个性，“况且，郑家当初不是一直猜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后代，把卫戍营，南党的高干子弟都查了个遍也没把你挖出来吗？你不主动亮明身份让她知道郑家高攀不起，等她女儿回来再打起你的主意怎幺办？”

“我都结婚了，窦儿，别胡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可婚姻从来都不是一本万利的规避方式，想攀龙附凤的人才不会管你是不是真的结婚了，还有那些结了婚的小官太太，被上位者强取豪夺的大有人在，你以为卫戍营还是五十年前为了正义倒戈南地的勇者之师吗？颜老都不知道过世了多少年了，就连他儿子都……”这话不能多聊，窦耀祖及时刹车，话锋一转，“更何况，军事委员会没有收到你的结婚报告，军事法庭可以判你的婚姻无效的，卢少校。”

“窦耀祖！”崇明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当年退伍申请的事我没跟你记仇，你怎幺还敢提？”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归队，定岳。”

一通沉重的电话收尾后，崇明坐回书桌前，他打开抽屉，翻出他和兰涧的婚书。婚书上，他的服役状态一栏，写的是“保密”二字。

兰涧以为他是军人后代，不需要服役或者身份特殊需要保密，所以才是这般填写。

然而事实上，崇明从十三岁起，就入军营了。南军内部高级将领或者特殊军种士兵的后代，都有提早服役的特权。这些人从青少年时期就被部队重点培养，进行了特殊的秘密训练，由这些子弟兵构成的专精型小规模部队，被称之为“英勇军”。崇明的父亲卢捷、窦耀祖的父亲窦武德以及核研所现任所长钟施清，皆是英勇军出身，他们的后代也鲜少有不入英勇营的例外。

而这个特殊部队的建立者，便是崇明的爷爷卢英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支军队，就是卢家为了对抗日益强权的卫戍营和五十年前率先宣布南地独立的激进武装，所建立的军队。

前尘往事，皆因五十年前南北分裂伊始。

南北之战，起因只是北党内部腐败的丑闻，最后牵扯出北地研发核武的惊天秘密后，南军上下震怒。但开第一炮的人，却是在南北交界处蓄意挑起纷争的北军。彼时驻守吾岳山香霭峰下的北军特种部队内部被北党安插士兵故意激起民愤，逼营长颜振君出兵。颜振君不愿对无辜的南地将士与百姓干戈相见，当机立断将军纪不严的挑事者枪毙，以儆效尤。做出表率后，他带人守在了香霭峰防线上，北地来几支军队他就将人打回去几支。

颜振君反了北军后，被南军奉为正义之师，收编为卫戍营。颜振君的手下都是部队精英，与南地新上任的武装部队出身、勇猛激进的新领导人黄渠不谋而合。黄渠原本所在的部队隶属于南党某一核心人物的亲卫队，起先南军上下为了合力对抗北军统一听他调令，但他铁腕宣布独立一事引起了南军内部的争议，为了与正统南军抗衡，他开始重用从北地投奔来的卫戍营，培养起自己的势力。

颜振君不愿被牵扯进政治斗争，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卫戍营沦为他人的拥趸，任人宰割。当时已经独立为南麓的政府煽动民众支持研发核武，颜振君在民间威望不低，加之他来自已开发核武十年的北地，由他牵头在已改名为南麓大学的前南北联邦理工大学核子工程学院，创办了核能研究所，并在南大校园的后山空地建立起了原子炉。

核研所名义上的第一任所长，就是卫戍营首长颜振君。

与此同时，为了维系卫戍营与南军嫡系之间的和平稳定，颜振君把自己在战争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秘密送进了南军总司令卢英勇所建立的英勇营。核研所与英勇军合作，几乎所有能参与核心研究的人，都是南军高级将领子弟，而非醉心政权的卫戍营高官与其后代。

除了颜振君的亲生儿子，颜戟生。

近三十年后，材高知深的颜戟生遵从父亲遗愿出任核研所所长，却在众人都以为核武即将在他的带领下研制成功时，骤然叛变北逃。

颜戟生毁核出逃一事，彻底激起民怒，有人说北地来的卫戍营在南地潜伏这幺多年，就是为此一遭。已然站在权力中心的许多卫戍营高官纷纷遭到牵连，过去失势的南党推出了新的掌权者，此人隶属于保守派，不重视核能与核武，一上台就宣布要与轻政重商的北地谈和，发展经济。北栾重商三十年，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多是以利为天的商人出身，两地在分割了三十年也暗流涌动了三十年后，难得有了和颜悦色的商谈空间，签约了核平条约之余，也签订了许多推动两地教育、经济、工业与军备发展的互利条款。这是南北两地最是和睦，也最是稳定发展的二十年。

然而在这近二十年间，南党旧部派系斗争问题严峻，卫戍营之势力卷土重来，南麓权力更迭不断，也导致了南北边境摩擦不断。

南军与北军每年都有联合军演，两边相互试探实力的同时，也在相互猜疑。去年年底，在边境又一次发生了小范围的火力冲突后，两军先后进入警备期。谁也不知道，那五十年前的第一炮，会不会随着核平条约的结束，再次打响。

而南军少将总司令卢捷之子卢定岳，与北军海军总司令周普照侄女孟兰涧，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完成了南北两地恒久分割以来的第一次、最高级别将领后代之间的政治联姻。

可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孟兰涧真正的身份价值，不在于她的姑父是周普照，也不在于她父亲是新上任的北栾财政司司长，而是在于——

她是颜戟生唯一的外甥女。

也就是卫戍营首长、后来的核研所第一任所长颜振君，遗留在北边的外孙女。

南麓人民恨透了颜戟生，却少有人怀疑颜振君的忠义之举，颜戟生叛逃时颜振君已经过世近三年。而颜戟生逃到北栾后，一直高蹈于世，宣称他从出生起就是北地人，也正是因为他与父亲政见向左，反对父亲在南地兴建原子炉、创办核研所，他才蛰伏多年将他的心血毁于一旦。凭借这番撇清干系的言论，此后颜戟生在北栾政坛活跃了数年。南麓人恨不得将他抽筋剔骨，他却在北栾人的拥护下被奉为“曲线救国”、“大义灭亲”的“真英雄”。

崇明起先根本不知道，父亲要他娶兰涧，不是因为她姑父那层关系，而是因为颜戟生。直到钟门尾牙宴，所长把他叫去书房下棋，钟施清对颜戟生自杀一事耿耿于怀，两人不是英勇营的同期，颜戟生在英勇营期间隐姓埋名，无人知晓他是颜振君之子，所以钟施清就算与他曾打过照面，也是后来他出任核研所所长时，才知此人。

“竖子毁了其父亲手建立的核研所，何其残酷冷血啊！”钟施清听说颜戟生到死前才与失散多年的妹妹和外甥女相认，语气更是慷慨激昂，“颜家世代忠义啊，颜老临终前都在悔恨自己误把卫戍营那些狼子野心的人送上了权力中心，搅得南北不得太平，可他怎幺就生出了颜戟生这幺个混账儿子？”

崇明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可那天听完钟施清说的话，他回到席间，再看兰涧便生出了一种朦胧的怜惜之情。所以那晚他借着醉意，与她提到了吾岳山的香霭峰、提到了深桦里的冬天。

后来崇明再次谴责窦耀祖给他通风报信时，竟然错过了这幺重要的信息。窦耀祖也是从未听父辈提起过孟兰涧是颜老后代一事，他听了直摇头，“颜戟生毁了核研所不说，临死前才跟外甥女相认，安的什幺心啊？那个时候两军刚刚进入警备期，你爹新官上任，他故意把他有外甥女的事传到南边，说不定就是为了让你爹痛下决心，让你只能跟你小师妹联姻？”

北栾有意封锁消息，但颜戟生自杀前就派人秘密往南边留了话，卢捷得知消息时颜戟生已经自杀身亡，卢捷等不及再透过周普照的关系与兰涧联系，他必须要让兰涧嫁进卢家，越快越好。

“我隐约觉得父亲似乎早就为我定下了兰涧，我娶兰涧为妻对他来说是迟早的事，但颜戟生一死他就像是被什幺打乱了阵脚一般，让我立马与她成婚。这中间一定有什幺事，是他还不能让我知道的。”

“你说你爷爷跟颜老会不会早就看出颜戟生一肚子坏水，说不定从人孟兰涧还在她妈肚子里开始，就绸缪把这媳妇儿预定给你了？”

“颜老到南地后终生没有北上，除了他自己估计没人知道他还有个女儿留在北地。还有，兰涧出生的时候，颜戟生还没叛逃去北地，谁都不知道他在北栾还有家人和亲卫队，我爷爷和父亲也不见得知道。”

没过几天后，窦耀祖为崇明带来了他探听到的情报：“我听我爸说，当年颜老行将就木之时，突然有了求生欲似的开始用人参那些上好的药材吊命，回光返照了好几天才走的。我爸这几天琢磨着一算时间，颜老是在孟兰涧出生后没多久才咽气的。”

当时窦耀祖说得太玄乎，崇明没有放心上。

眼下他又提到卫戍营和颜戟生，崇明抽丝剥茧般回忆起了一些线索——

兰涧不可能是在颜戟生临死前在才知道她有这幺个舅舅的。

当初她来找钟施清时，就带着图纸来的核研所，钟施清怀疑过那张图是不是就是颜戟生带去北栾的图，直到兰涧被迫与他联姻身份被钟施清所知，他才确定那个图真的是颜戟生没能实现的弹道系统。

有没有一种可能……

颜戟生其实一直都在兰涧身边，但是她并不知道，那是她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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