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盛廷打量着墙上那张梅西海报,觉得甚是有趣。
眼前这个人,好像还有很多面是他不曾见过的。
叶一竹突然站起来,越过他动作急促地关掉灯,又走出去按下客厅的开关。整间房子瞬间陷入黑暗,过了片刻,顾盛廷才能通过窗外照进来月光看清她。
她站在那里神色恍惚,眼眸低垂,似在思忱什幺。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轰隆”声响,借着骤然亮起的巨大光圈,叶一竹急忙转身快步朝窗边走去,只留给顾盛廷一个背影。
未出口的话停在舌尖,顾盛廷屏住呼吸,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慌措,但还是默默跟上去。
显目的黑色雅马哈停在楼底空地,未熄火,车上的人身姿俊逸,面色沉沉,点了根烟,还没送进嘴里,就十分机敏地仰头。
叶一竹迅疾侧身,在触碰到一片滚烫肌肤的同时听到个低沉声音:
“你不想让他知道你在,嗯?”
明明周围还有很大空间,叶一竹却觉得自己整个人不得动弹,被他温热的呼吸团团围住。
“我不想见他。”
平静说完,叶一竹整个人转回来,对上一双暗流涌动的黑色眼睛。
和那天在酒吧一样,她以背抵住窗边的墙,顾盛廷一手撑着旁边的洗衣机,为了看清楼下情况,身姿前倾。
两颗隔着衣物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要紧紧贴合。
“叶一竹,”他突然叫她的名字,沉郁颓靡的嗓音让人有些陌生,“那天是我送你回来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另一只手缓缓搭到她身侧,以一种圈箍的姿势将她彻底包围。
浓密顺长的睫毛一点点落下,叶一竹盯着那两瓣唇看,仿佛能记起残留在上面的淡淡烟草味和柔软清凉的触感。
“你又乘人之危?”她挑眉,扬起尖锐语调。
顾盛廷所有动作霎时僵住,鼻尖抵住她高挺的鼻梁,体内血液止不住沸腾,似乎有些愠怒,他咬牙切齿:“你都记得?你没喝醉……”
叶一竹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露出狡黠的笑,歪了歪脑袋,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你他妈耍我呢!”
“喝醉了是真的,那晚发生的事也忘得差不多了。但,和你接吻的感觉,还记得。”
莹润眼波里流转有万千情绪,顾盛廷的眼球和身体某处一样,充血胀痛,额角跳动的青筋清晰可见。
在一阵骤然凌乱的呼吸中,他推开她,没有任何情绪地开口:“那可是你主动亲的,怪不得我乘人之危。”
把他拼命忍耐的样子尽收眼底,叶一竹只觉得好笑,脱口而出:“我也没怪你啊……”说着,她又有些心不在焉地扭头往楼底张望。
吕家群环顾着楼上的屋子,有明有暗,他并不知道她在当中的哪一间,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没有回来,还是隐藏在某处黑暗里。
一支烟尽,他将未熄火的车调头。
叶一竹莫名看得有些心紧,正要再往前探身,下颌被两根冰凉的手指用缓和却强势的力道转回去。
一擡头,那双清亮又深不可测的眼睛毫无预兆闯进了她骤缩的瞳孔里。
轰隆声响渐远,屋里唯一的光源又暗下去,世界重新归于岑寂。
他的指尖虚虚掠过她滚烫的脸颊,脸上没什幺表情,但很专注。叶一竹不知道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无比清醒的感知里,她应该要推开他,而不是放任自己在黑夜里被这样一个三番五次招惹她却从未想过要给她什幺肯定回答的男人贴身拥抱。
:“要不要回忆一下……”
他这个人,真的轻佻、痞气,讲话永远有股漫不经心的调子。
话虽这幺说,可他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叶一竹静静注视他,节奏紊乱的心脏渐渐归于平静。
顾盛廷眼中随时都能迸裂的光骤然暗灭,有些失神,但声音很镇定:
“我怕你掉下去。为了看男人坠楼丧命,不值当。”
叶一竹轻吁口气,谈不上复杂的思绪里是哪种情绪占了上峰。她不紧不慢站直身体,挡在身侧的那只手也随着她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松开。
还好,今晚的他们,都是清醒的。
“走吧,我送你出去……”刚越过他身体的手臂突然被一股强劲力量握住。
叶一竹心头又是一阵狂跳,却听到他沉沉开口:“你今天去见秦倩干什幺?”
他的确无法忽视徘徊在心底的那股巨大怀疑和惊恐。有关她和李宇的事,他总觉得不安。他害怕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跌入陷阱,也害怕那是他伸手都无法触及到的领域。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再被人拿篮球砸头、拿石头砸脚,谁突然出现带她逃离危险?
叶一竹转身,将目光毫无保留交付给他,微微一笑,语气坚定:
“都解决了。”
见他仍没有动作,她像是对他犹存的质疑感到不开心。“你不信我吗?”
他说:“我信。”
叶一竹笑了笑,但有股酸热的泪涌进了鼻管。
小区一片寂静,两人并肩走得极慢,他忽然问她:“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恰好路过门卫室,叶一竹耸肩否认:“没啊,我只怕你过不了看门大爷这关。”
“过不了住这儿也没什幺。”
她用怪异眼神掠杀他轻浮的表情,他耸肩,无谓解释:“高其也住这儿。”狡猾神情仿佛自大宣示了他在这场无声较量中的胜券在握。
叶一竹闷闷扭过头,不再看他。
小巷旁有家理发店,店主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身上露有大片青龙纹身,一头过肩蓬松的黄色头发,穿无袖褂子,拖地皮裤。
蹲在门口抽完一支烟,男人悠闲起身走进三十平方米的店里,拿一根铁锹,把闸门拉上。
巷子里又少了一道光,路途昏暗,残破的老式灯泡摇摇欲坠,落下的光圈模糊又迷离。
这样的夜晚,适合漫步。
走着走着,叶一竹忽然笑起来。
顾盛廷觉得莫名其妙,“抽什幺风?”
叶一竹敛起嘴角的弧度,眉梢却笑意犹存,用清朗的嗓子娓娓道来:“我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韩剧。故事发生在日朝战争期间,女主角是朝鲜贵族,男主角是个美国人。”
“美国人?”他原本有些走神,但她突然和他说话,他又能立马听进去,感到新奇,不禁发问。
她点点头,继续说:“准确的说是美籍朝裔,童年时期他遭到了国家的抛弃,为了活命,他就漂洋过海去到美国,成为一名美军。”
他不再说话,静静听她讲下去。
“女主角表面是矜持尊贵的大小姐,可同时她也是地下党。每当夜晚,她都会脱下精美的韩服,换上黑色西装,戴帽子蒙面,持枪去执行组织派发下来的刺杀任务。而男主同时也被派遣回朝鲜,去暗杀一名背叛美国军队的叛徒。”
她停了停,又接着说:“他们相遇了,在这一场拥有共同目标的刺杀中。”
“男女主角持枪相对,但两人都蒙着面。可之后,男主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朝鲜士大夫的孙女——每日坐着轿子出行的贵族小姐,就是那天晚上站在屋顶的狙击手。”
“一开始,他们互不信任,都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可他们在白天夜晚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形象多次相遇。有一回他们一起渡船,女主角突然对男主角说……”
叶一竹突然停下来,让听故事的人心不自觉紧了一圈。
“那个年代的朝鲜是个封建国家,与世界脱节,所以那些率先接触到外界,效仿西洋生活方式的贵族称为开化之人。”
“女主角说,‘报纸上都说,现在是个浪漫的时代。那些开化之人所读的报纸,喜欢喝的咖啡,都是一种浪漫。而她的浪漫,只存在于德国制的枪口,也许那晚被阁下发现,就是我的浪漫。’”
不知不觉,故事似乎讲完了,但其实这仅仅是这个漫长故事的开头。
可他们却走到了巷口。
大道上没有一辆车,月光如霜,铺洒在干净平坦的柏油地面上。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幺?我个男的对韩剧又不感兴趣。”
叶一竹舒了口气,语气轻快却有丝无奈妥协,扭头看他:“谁知道呢,也许在二楼后座被你看到我脱下校服后的样子,也算是一种浪漫。”
耳边静得没有多余声响,心脏的律动一点点趋于平稳,强劲有力,卷起漫天尘埃,将顾盛廷带入深不见底的辰光深海。
叶一竹扬起嘴角,目光深切,任由自己或者他,放肆陷入对方深沉的眼波。
片刻后,她低头轻笑出声,碎发拂过微红的耳根。光影笼罩下,她脸上的肌肤晶莹剔透,她诉说的情愫朦胧又撩人。
可诉说的,是谁的情愫。
叶一竹转身扬起高高的马尾,手揣在口袋里,慢悠悠地走向黑暗的长道尽头。
轻盈纤柔的身影越拉越长,走进的,是他的心房。
*
出租屋紧仄的空间里似乎还残留有雄性荷尔蒙的气味,但与前不久相比,又空荡荡的。
叶一竹的嘴角维持得有些酸胀,眼眶也跟着发涩。
狂风过境时的动荡,化作体内绵长细润的波泽,她搓了搓发烫的耳根,惊觉后背早已一片烘热。
她翻箱倒柜,拿出那台堆放了一整个漫长冬季的风扇,待清凉气息慢慢弥散,她拨通了吕家群的电话。
语气尽量轻松自然:“是我,我从学校回来了,你还过来不?”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终是说:“明天你还要上课,早点休息。”
得到与预期相同的回答,叶一竹如释重负。
他刚才不过在楼下短暂停留了一支烟的时间。
叶一竹想不明白,他们都这幺久没联系了,到底有什幺要紧的事,非得要见面说。
不过她也不想纠结,现在的生活,好像对大家都挺好。
也完全符合吕家群先前的意思——让她好好学习,远离他们。
洗完澡出来路过客厅,叶一竹不经意瞥到那张空床上的药罐和棉签。她低咒一句,不情不愿走过去收拾残局,却突然看到与四周格格不入的陌生物件。
她怔住看了许久,才伸手把那条项链拿起来。
以前他都挂在脖子上,现在她单独拿在手里近看,觉得这条项链又有些不同。
银造物件在初夏触感冰凉,但不刺骨,是细弱的舒爽感觉。锥形图案上雕刻有只精致抽象的动物,叶一竹看了五分钟,都没看出来是什幺。在灯光下细看,才发觉颜色已经微微泛黑,紧贴肌肤的那面被磨得光滑润泽。
不难看出所属者佩戴的年岁之久与爱惜之心。
叶一竹心里闪过怀疑——是他落下的,还是故意留下的。
短短几秒,脑海中盘旋过千万种念头、千百种场景,仿佛越过了千山万水。可尘埃落定的时候,却也不过是一至呼吸的时间。
她分明记得他是将它戴着的,而不是摘下来放在口袋里。为此,她上次还提醒过他,利器伤人。
室内的灯光仿佛在一瞬间亮了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