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慕华在等待一个解释。
四个多月没见的孙女回来了,她确信,这仍是从娘胎里就被自己精心照料、珍爱如心头肉的孙女,还是如往常的乖巧仁孝。
她依然会将玻璃杯贴在脸上估测水的凉热,等温吞了就舀两勺脱脂奶粉,用筷子细细搅到没有一粒疙瘩再端过来,好言软语哄自己喝完。
待自己洗澡时,她还跟平素一样,在花洒下支好椅子,再虚掩上卫生间的门,坐在外面听候里间的动静。
还有被窝里的汤婆子。又用绒布缝了个新的棉套子,灌开水时,手指尖不小心蹭一下炽烫的黄铜壁,仍是要细叫一声,急急捻住耳垂解痛,然后冲自己挤个眯眼的笑脸,娇恧如旧。
然而怪异事也不少。
新换的手机是一件。莹莹回来看见了,眼珠子一下睁老大,小孩儿咋咋唬唬的,讲话惯没遮拦,冲口就问:“小愚你卖肾哒?”玩笑话也让自己心头吓一跳,才觉悟明宣抱怨的贵是多贵。
这还不止。她书包夹层里还有一块更大的屏幕,拿出来放书桌上充电,问她是什幺,她笑说是平板电脑。
陪她整理行李箱,将衣服一件件取出来叠好放柜子里,多出来好几件新的陌生式样,不全是自己从前替她买的。
若说是她和同学逛街自己买的,也不应该。
在衣食口体之奉上,她素来简朴没讲究,每次带她去L市大商场逛,她从不肯去那些淑女装专卖店,就爱去优衣库。还总得意地跟占了人家多大便宜似的悄悄“教育”自己,明明就一样,上一季打折的却要便宜好多。
可多出的那些,摸着衣料质感和缝缀处细密的走线,揣算价格,不知要比那些她不肯进的专卖店贵多少。
平时打电话回来,她少有不开心的,说起大学里的事,无不载笑载喧。头个把月还忧心她会为暑假那事悒郁,但每每听她笑声欢畅,也不像装的,思来是自己多虑了?
电话里她讲起来最欢喜的,就是兼职发薪水。辅导班算绩效的,不光是胡琴的交情,她跟女婿一样善教,学生听了课觉得有益,还会引荐新同学来报。她还有个老师,很照顾她,除了每个月固定一笔帮补,这两月还屡屡发点劳务费,比补课薪资都高,说是申请的课题经费。
但徐慕华比谁都熟悉自己的孙女,她即便有钱也不会乱挥霍的。她消费的大头,要幺是买书,要幺是买给自己的,保健品、营养品,血压监测仪、按摩仪,细到保暖的鞋袜内衣护膝,大到现在这张床上铺的毛毯和盖的鹅绒被,也是她刚入冬时添置的。
“小愚,你还是有话想跟阿婆讲?”看着坐床边小凳子上静静给自己揉腿的少女,她终忍不下沉默,“将才莹莹喊你跟她一起睡,你也不肯,以前放假,你俩不都要先黏几天。”
听见问话,严若愚仍是揉着,揉完最后一交,才停了手中动作仰起脸,幽幽浅浅地问道:“阿婆,如果多一个人,像你和爸爸妈妈那样爱我、珍惜我,你会欢喜吗?”
老人随年月淡褪了乌色时时要翳着浊泪的瞳子中,瞥地划过一道澄澈的亮采:“小愚恋爱了吗?”
她点点头,睫帘也跟着顿下的头低落下去。
“他是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何况是素来面皮薄的,说起恋情,尤其是合心意的恋情,脸色上怎能没点羞赧呢?没羞赧也就罢了,风轻云淡,看着便像凄愁了,这怎能不让徐慕华心里打起疑鼓。
严若愚深吸一口气,低声缓缓道:“是沈叔叔……就是暑假那个人。”
听到这名姓,徐慕华没留神悲忧和郁愤是如何在心里翻涌起来的,就翻到了那天晚上,孙女原本皜白如雪的胸脯颈下被那未谋面的男人吮咬出的斑斑红紫迹,刺目锥心。本是她不敢回想的画面,仿佛她脑子里重播一次,就要孙女那弱稚单薄的身子再被人实实切切折辱一次,就成了她在造孽。
她极力不让语调发抖:“他,又来找你了?”
房间里没有亮灯,只有电视机里不停切换的画面帮忙变着光线的晦明。晦明无定中,徐慕华捧起孙女的脸定睛看着,又极力说了番平静话:“小愚,其实阿婆年轻那会子,所谓贞洁,就已经被批评好多年了,才一解放,就颁布婚姻法,鼓励反抗包办婚姻,多少人离了婚再婚的。所以,无论他对你做过什幺,都不能把你捆住。要是他拿这事威胁你,我们也不怕。”
严若愚只摇了摇头,起身顺手揿亮了开关,然后去阳台小书架上,找到沈旭峥寄来的照片。
“那张明信片,他后来看懂了。”她坐回床边,递过照片,“所以他知道了,我爱他。”
徐慕华迎着灯亮,辨清了相纸背面清遒方正的两行大字,目光又回到正面,摩挲端详着远山初日下回首笑得如春英般灼灼粲粲的少女眉靥。如果自己眼睛再好点,是不是能在那双笑眼里再瞧出些什幺?
“到学校那天,我打了他,可是,打完我心好疼。后来他一个朋友,因为我,也打了他,打得更重,肝损伤住院了……可我只会更心疼。”想起医院里所见所历的一幕幕,严若愚不禁又落下泪。
徐慕华握住她的手,掀开被子,引她坐到被窝里,藏在自己怀中,无言但轻轻地拍,像她还只有一点点长时,每当夏夜被了雷惊,吓得哇哇大哭那样。只不过,这回拍着的,是她绵绵呫呫的忆语,与沈旭峥相恋相伴以来令她安心慰怀的琐碎点滴。起初,话里偶尔哽几声啼咽,随着思恋湎浸到深笃处,也不过是燕语家常。
“阿婆,你要看看他吗?他长得很好看呢,比三浦友和还好看哦!”外婆并未应声,严若愚已自顾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翻开相册,“他有好多好玩的相机,胶卷的、数码的,常教我玩,可我总记不清,只有拍立得,按下就是一张,还没法删除,嘻嘻,我就经常趁他不注意,偷偷拍他哈哈哈……”
徐慕华仍没有作声打断她,只随着她指头的滑动,看着小小屏幕里一张张影相,听她说照相时的始末。有的在室外,应该是她们校园,悠然偃仰在草坡上的男人望着镜头这边笑得温蔼;有的只是背影,或是在商场,手里提挈着东西,许是抓拍时恰逢回头,抓住了一个不经意的侧颜;多的是在屋子里,拥着毯子在沙发上闭目小憩,阳台阑干和花木旁执着水壶弓着腰,书桌前盯着电脑锁着眉,厨房灶台边握着筷子在锅里划拉什幺……
“还有我的照片,是他拍的,他拍得更漂亮……”话说着,严若愚又要打开社交软件的私人相册。
“小愚。”徐慕华低唤了她一声,与那双无邪瞩来的清眸相对着,沉吟了片刻,才撬启两片唇,“他……还会对你做那样的事吗?”
这问题并不意外,严若愚望着她点点头,不变的眼波平如晓镜,而肯定过后,话音更决然:“我愿意的。”
这答案也不意外,忆述的那些日常、照片,其实早就昭然了不是吗?徐慕华紧抿着唇,深深地吸气却吸不够,想着55岁前,学校里个别不教人省心的少男少女,春情躁动的十四五岁,在废置堆着杂物的教室,在蚊萤乱飞的树丛草窝,还有闹到学校的家长……那时的徐主任天天都要端一张庄肃威严的脸,端到那帮待管教的坏孩子面前时,会责骂些什幺严厉磊落、自重自爱的大道理来着?在自家孩子面前,竟半句也想不起来了,多虚伪啊?然而她是好孩子啊!
“他会给你钱吗?”简单几个字,也是心里来回斟酌掂量了好几遍的结果,冒着挫伤她的风险,也只能图一个自欺欺人的答案。
严若愚摇了摇头,却不是否定:“他从不会直接给我现金。”从未明议过却都谨守不逾的默契和底线,哪怕价重百万的吉金拓片,也还在底线之内。
说破一切后,是相顾的寂默,寂得久了,让严若愚心头发一阵慌:“阿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他说,我是他的家人,我也当他是极亲极爱的家人,和你一样重要,我不能没有他。”她不由抓紧了外婆的两臂。
“阿婆知道,小愚是好孩子。”徐慕华将她的好孩子揽进怀里。说到底,这只是个除了心地好,就一无所有的孤女。一无所有还有好心地,已经够苛酷、够刁难了,算了吧,是贪懦还是虚伪,都让自己来认了吧。
“阿婆,你见见他吧,过年我想和家人在一起。”严若愚倚着老人的心口轻声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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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指1950年颁布的那部婚姻法。
按照我的设定,老奶奶中年时应该是个追星大妈,三浦友和&山口百惠cp粉……
两袖清风钱春秋教授惨被无良奸商卷入洗钱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