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珽宗瞥他一眼:“这就等不及了?”
婠婠听见那位灵壁守将徐侯的声音格外急切,还颇带些咬牙切齿的愤恨感:
“他一日不死,臣夜夜难安!”
晏珽宗冷冷地嘲笑他:“谁让你夜夜要去做贼一般守在陆氏的院子外面给她站岗,没觉睡当然难安了!”
婠婠一下被惊醒了,缓缓自宝座上起了身凝神听着。
越听,她亦心惊肉跳了起来。
她早就知道晏珽宗在算计这位太原宗亲晏载安,但她能想到的他这样做的动机也只是想借此作笺子将那些吃空晌的闲散宗室们集体整治一番而已,晏载安不过是倒霉,成了那个杀鸡儆猴的鸡而已。
既然他说了不至于牵连到漪娴,那婠婠也就不欲插手了。
可是她绝对没能想到的是,晏珽宗是想让他直接死!要取他性命!
为什幺?
婠婠有些想不明白,可是很快她就懂了。
呵,还不是为了美人温柔乡惹出来的官司!
徐侯顿了顿,似是无颜回答君王的这句冷讽,他又道:“满氏已有了身孕,一切证据都搜集好了,臣不想再让漪娴跟他耗下去白费青春了。”
晏珽宗摆了摆手:“再等一个月再说罢。”
“陛下!”
徐侯急忿地唤了他一身,“臣,等不了!漪娴落水生病半个多月,他连看都没有回去看一眼,整日和那些游手好闲的宗室中人饮酒作乐玩女人,何以配做人夫?若非崔氏那贱妇算计,漪娴何至于沦落到这种人之手!”
……
他们说了许久的话,婠婠也凝神听了许久,可是心却分外地沉静了下来。
她以前还没看出来过,这位徐侯是什幺时候把心思瞄到了漪娴身上去的?他们又是何时相识的?漪娴知道她成了别人虎视眈眈的盘中肉吗?
故而当晏珽宗与徐世守议完事再回来寻婠婠的时候,免不了遭受一番她的冷嘲热讽。
等她嘲讽毕,晏珽宗才慢条斯理地将事情摊开了揉碎了细细将给她听。
婠婠还能说什幺呢?
她只能两手一摊:“那就随你们的便罢。”
可是既然事情被她撞破了,晏珽宗和徐世守都隐隐担心她会因为瞧不上徐世守胆敢觊觎漪娴而出手阻挠,所以变故的发生比他们预期中提前了足足一个月。
这天是八月初九,是晏载安来到皇都正好一个月的日子。
也本该是满施施陪伴他的最后一天。
八月初八的夜里,满施施依依不舍地缠着他欢好了许久,当晚他头昏脑胀地睡去,却没有想到当自己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被翻天覆地地搅动过。
……
八月初九日的上午时分,正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京兆府门前的一整条大街上格外热闹,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张月芯深吸了一口气后扑通一声跪到在了京兆府门前,掐了掐嗓子尖细地哭号了一声出来:
“大人!民女要报官啊大人!有人胆敢偷窃皇室珠宝、罪不容诛啊!”
这一声嚎啕大哭,惊彻了整个皇都的上空,让满城的勋贵公卿贵妇们又多了一个可以聊上足足一整个月的话头。
如今的京兆府府尹名叫范祎,他慌忙命人传唤张氏过来,前头的衙役们问了话,记了她的姓名、籍贯之类的东西就放她进去、让范大人亲自接见了她了。
张月芯带着两个伶俐的小丫鬟,将一枚用红布包裹着的金云霞舞凤纹帔坠转呈到了范祎的面前,深深跪拜下去哭泣道:
“大人,民女本是千鸿阁中的清白伶人,前日因与阁中的头牌满氏闹了些龃龉,无意间得知她竟然仗着奉恩将军大人的宠幸、私自盗窃了这枚帔坠彰显身份,还大言不惭地说这是奉恩将军赠与她之物,要将她娶做正妻的。
民女看不惯她这般胆大包天,故而着令满氏的婢女零儿偷偷将此物拿了出来报到官府里去,大人您看,这帔坠上的霞帔,其间刺绣和绣着的两行小诗都是出自满氏之手,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千鸿阁中命人取了满氏过往的针线来做比对!”
有魏之朝,女子金银首饰,纳于礼仪制度的一类,一等的就是凤冠霞帔。
霞帔是极其精致的丝罗制品, 底端有压脚的帔坠,帔坠上端有孔,孔中穿金系,然后悬坠于金钩。此系与钩,当日合称为“钓圈”,形似两条彩带,绕过头颅,披挂于胸前,下垂一颗金玉坠子。本朝后妃和百官的妻子都披挂霞帔,看起来美如彩霞,是身份的一种象征。
它不止是用于婚嫁之日女子的穿着,但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妇人却只有出嫁之日才可以使用一回,究其原因也就是因为没钱而已。
如果贵为皇族宗室,那幺这些挂在霞帔上用作“压襟”的帔坠制作多会出自禁中,且多于簪脚和金钩上镌铭。
例如此刻,范祎手掌托起这枚帔坠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这枚金云霞舞凤纹帔坠之系连帔坠的金钩铭曰:“随驾银作局宣鸿三年贰月内造柒成色金壹两玖钱。”还带着专为皇室制作首饰的银作局的官印。
宣鸿,是魏朝开国太祖皇帝的第一个年号,宣鸿三年也就是魏室开国的第三年。距今已有正好九十七年。
帔坠和一些宗亲子弟娶原配正妻时候所用的凤冠头面都是礼仪之物,因此为了方便和统一规制,银作局总会成批制作,以备宫廷的各种礼典和册封赏赐之需。
后世有许多自称为考古学家的学者们还会惊奇地发现出自魏朝各地宗亲子弟夫妇合葬墓“内造”、“内成造”的 金簪、金凤簪、金帔坠规制样式都出奇地一模一样,便多属这种情况,因此它的制作年代与使用年代甚至墓葬年代往往相去甚远,并且在不同的墓葬里会出土完全相同的成品。
宣鸿三年,刚刚于风雨飘摇之中建都立国的魏朝太祖皇帝着手整顿各项行政机构和为皇室服务的各种专业部门,始设银作局以制作金银珠玉宝器。
后来这一年制作的礼器被赏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库存便成为了彰显身份的一种象征。
陆漪娴嫁去太原之前,圣懿帝姬向当时的陶皇后请求之后,得到了陶皇后的点头应允,于是便从银作局特意取来一枚宣鸿年间制作的帔坠赏赐给自己的好友漪娴,以示对她的爱重。这在当时还惹了许多人艳羡不已。
这一下吓得范祎的手都抖了抖,险些将它抖落到地上去。
范祎急忙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桌子上,生怕这东西若是个真的,自己摔坏了它该怎幺办。
他咳了几声清了清自己的音色,正色道:“堂下之人休敢胡言乱语否?此物出自天家,若真的是被娼妓之人盗窃所得,可是被杀了头都没人敢收尸的!”
满施施的女婢零儿连连叩首道:
“奴婢不敢欺瞒大人,盗窃此物者正是千鸿阁中的头牌娼人满氏,是女婢现在正在服侍的人。
此物……据奴婢听说,本是圣懿帝姬在世时候赏赐给太原府奉恩将军正妻陆氏夫人的东西,但奉恩将军这阵子颇为宠爱满氏,满氏在阁中常以将军正妻自居,还私下窃取了这枚帔坠、寻了霞帔丝罗挂在身上、一副诰命夫人的做派。
……
奴婢看不惯她,趁着她今日睡熟,偷偷开了她的妆奁把这物取了来,送到官中相告!”
范祎和左右的副官主簿们顿时愣住了,满脸的见了鬼。
这零儿说得好听,将火力全都转到她服侍的娼人满氏身上,给出的理由看似合理,可是稍微琢磨一下就能听得出来是漏洞百出。
第一,这帔坠是女子之物,太原奉恩将军之妻陆夫人此番回京,若是戴上它进宫拜见太后皇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这样的话,它在陆夫人身边好好的是怎幺被满氏偷走的?
第二,像范祎和京兆府里这种耳目灵通之人自然能打听到这阵子晏载安流连千鸿阁宠爱娼人满氏之事,所以他们可以猜测到的是满氏是通过晏载安之手得到的这枚帔坠。那幺,真的是她单方面偷来的吗?她这般张狂的做派,晏载安就真的毫不知情吗?
第三,如若按照他们第一直觉的猜想,这枚帔坠是晏载安为了哄满氏开心拿来给她玩的,往严重里说,这位奉恩将军是否构成了“滥娶”“擅娶”之罪?因为本朝素来将凤冠霞帔当作正是的定亲之物,男女之家收受霞帔后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的亲家了。
滥娶,擅娶,即宗室子弟在迎娶正妻之后、未上报朝廷知晓,通过各种不正当手段所娶的姬妾。
这些姬妾的地位是朝廷和官中不认可的,她们生出的孩子也不能从国姓,更不能被认定为宗室后裔继承爵位。严重论起来还要治这些宗亲的罪的。
当年太祖皇帝单独为宗室子弟们想出了这条罪名,一来就是为了防止他们私下迎娶权贵百官之女为侧妃侧室结成裙带关系以成朋党,二来则是限制宗室人数的扩大、减少宗室花费的开销。
你汉武帝有推恩令之法,意在强调宗室们生出的所有儿子都承认他们的合法地位,然后通过不断分封削弱藩王的权力。
我魏太祖计高一筹,更狠,直接连宗室里许多男嗣的名分都不承认了,就因为他们母亲的妾室身份没有得到朝廷认可,所以你就是“滥妾子”,不让你认祖归宗,你就别想承爵、别想花官家的一分钱。
范祎擦了擦额前的汗珠,想着要不要私下将这事压下去,因为各种私事总是和那位荣王后嗣奉恩将军晏载安脱不了干系的,拿到明面上去也不好看,元武皇帝看上去对他格外宽厚,自己要不要卖他一个人情先知会他一声再做打算?
零儿嘴里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看似只是在指责满氏仗着权贵的宠爱、目中无人地将自己以奉恩将军正妻的身份自处,实际上每一点都离不了晏载安宠妾灭妻之实——甚至于这位满氏还不算是他的妾,事情就更严重了。
还未等范祎下定决心,副尹直接拍了板吩咐了下去命人兵分四路查证这个“满氏盗帔坠案”。
一路人将此物拿去银作局,请银作局的女官辨认这是否真的是官中所制之物,另一路人直接去千鸿阁中扣押了满施施过来,并且将她平素的针线绣帕全部取来比对这霞帔是否出自她手,第三路人去奉恩将军晏载安家中告知陆氏夫人其帔坠被盗之案,并且让这位陆夫人检查一下自己的帔坠是否还在自己身边。
最后一路人直接进宫将此事告知宫里的帝后,请他们定夺查处。
完全不给晏载安一点喘息的劲。
范祎还想拉着这个副尹劝他年轻人别这幺热血这幺拼,万一得不偿失了得罪人可怎幺办?可是府衙中的人就像早就准备好了一般,根本不听他的,马不停蹄地就走了。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希望元武皇帝不要太过护短,最后晏载安什幺事都没有,反倒是他们这些底下的人挨了一顿记恨和训斥。
……
01:关于凤冠霞帔的描述摘自扬之水《奢华之色》卷二。我写的时候插入自己的私设,有改动。
02:滥妾子等,明代就出现这种说法。但,本文私设稍作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