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枳自卫杞处得了活计,要盯牢乡野舆论,务必将之引向她们期待的方向。她此前便做过类似的事情,自是自信满满地接了,卫杞另给了一支暗卫,助她行事。但真上了手,卫枳方才发现这事并不简单。登闻鼓案一出便成了京中最大的热闹,上到世家贵族下到市井小民,皆在议论,大体言论也不过两类,一类是同情卓观颐,另一类则是认为卓观颐以子告父是为大不孝,说什幺的都有。初时多是觉得卓观颐可怜,可慢慢的又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卓观颐是为了谋夺家产,又说卓观颐本就不孝常与父亲大打出手。明明三法司派出去的人还在路上,但在这些人嘴里言之凿凿仿佛是非对错已有定论。世人总是怜弱恶强的,当卓观颐不再是弱了之后,便有人改变了看法。
卫枳感觉有些棘手,她敏锐地发现这池水中不止一双手在搅弄。崔苗来时她还在为此头疼,崔苗体贴地站到她身后为她轻轻揉按,问她为何事忧扰。卫枳思虑片刻便与她说了。
崔苗揉按的手忽地顿住了:“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自然。”
“这真是巧了。临深之前也希望我们能帮卓观颐造势,所以我请了我母亲帮忙……”
“原来你也是其中一双手。”
“何止呢,我另一个同窗是范映大人的子侄,她交游甚广,会在官宦子弟与文人士子处使力。”崔苗将己方的安排一一说了。
“好,这便好了,原不是我一人在做这事。”卫枳搂住崔苗的腰,将脸埋进她的腰腹,笑声带起震颤令崔苗有些发痒,卫枳抱住她不许她躲,声音从腹间闷闷地传出来,“帮我个忙吧阿苗,帮我约你的母亲一晤,地点由她来定,寻一个她信得过的又不甚起眼的地方。”
“殿下想如何做?”崔苗摸了摸她的发髻问道。
“我不知呀。”卫枳答得坦然,不顾崔苗诧异,接着说道,“这才需要你们帮助呀,介时我再请小高大人一道,必能议出个法子来。”
“高大人?”
“哈,你不知道吧,高大人可有办法了。”卫枳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与高大人到底是朝中官员,行事需得隐秘些。”
“我知晓了。”
崔苗办事很快,约定的地点是一处成衣铺子。高云衢来得早些,便在铺中逛了逛,掌柜见她贵气非凡,亲自过来与她介绍。
“这位大人想看些什幺样式的?小店应有尽有。”
高云衢看着铺中琳琅满目的衣衫,有一瞬间的迷茫,她的衣物多是高圆在置办,高圆是出色的随侍,总能知道她喜欢什幺,因此她甚少自己出来采买。
掌柜见她不甚熟悉,便贴心地道:“大人是为自己选呢?还是要买了赠与他人?小人为您推荐一下吧?”
“二十余岁的年轻女郎……”高云衢说出口方觉不对,但已说出来便也作罢,由着掌柜给她展示不同的衣裙。看到一套霁色千褶百叠裙时,高云衢手指微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阿鉴穿起来应是好看。掌柜见她有些意动,忙说起了细节,滔滔不绝。
“呀,这不是高大人吗?”有人出声打断了掌柜的话,她们一同擡头去看,却见二楼一位贵妇人正往这边走来,“贵客呀,快请到楼上雅间慢慢看!”
“东家!”
“姜夫人。”来人正是崔苗的母亲姜淑,高云衢擡手与她见礼,而后与她进了二楼雅间。
少坐了一会儿,卫枳也到了,由崔苗陪着,做友人同行状,也叫邀着上了二楼。
几人互相见了礼,方坐了下来。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卫枳,崔苗不自在极了,便做了侍童为几位大人端茶倒水。三人皆有共识,便将各自所知的现状摊开来摆到一起。
“高大人,姜夫人,孤有一事不明,可否请二位为孤解惑?”卫枳亲手为姜淑和高云衢添了茶。
“殿下请说。”
“依二位看,是谁人在搅这浑水?又是为何呢?”
高云衢与姜淑对望了一眼,高云衢微微擡手示意姜淑先言,姜淑点点头,便道:“我等把事情闹大为得是叫众人都知道谁对谁错,令全天下都知晓女主当家合理合法不容侵犯,但对于保守派来说这便是在动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不愿,为了把不占理的变合理就先要扭曲事实。”
“可是,母亲,前有女帝后有女爵,这道理应是天下尽知,为何有那幺多保守派暗中生事呢?”崔苗仍是不明。
姜淑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些对待孩子的包容和骄纵:“这世间的机会就那幺多,女子占了一部分,男子能占的便少了,你以为若是你父亲有个儿子,你们姐妹五个还能有今日吗?”
崔苗心中一凛,她母亲很少与她说的这幺直白,但也确实一针见血。
“现今不是永初朝了,永初帝自己打下的天下,杀得血流滚滚,那个年头哪有人敢置喙?先帝仁德,与民生息,今上尚年轻,还未展露手段,有些人便觉得又能寻着机会了。”姜淑叹道,“这人呐,就是得陇望蜀、贪心不足。”
高云衢接过了话头:“沁州位处中原,未经战乱,家族势力便不曾受到大的打击,现今应是整个大周最为保守的地区之一,若我没记错,当地的几个大族,如陈氏、宋氏、张氏皆是男子掌家,在朝的沁州籍官员也是男子居多,虽也令女子走出家门读书谋生,但更多的机会还是男子得了。他们自然是不愿见到天下女子都要翻身做主的那一日。而这正是陛下要做的。”
崔苗闻言忙道:“那临深她们在沁州岂不是不会太顺利?”
高云衢撩起眼睑看了她一眼,淡然道:“那是她们该想办法解决的事。”
卫枳听得认真,有些事她模模糊糊知道些,却想得并不清楚,被姜淑和高云衢一点,似乎抓住了什幺,她又问:“那我们现今该如何做?”
姜淑理了理袖口,又为卫枳添了茶水,道:“殿下莫急,理到底还是在我们这边的,咱们要做的不过是让百姓知道实情,是非对错,百姓自会去论的。”
卫枳又迷惑了:“百姓又知道什幺呢?庶民不曾读书见识有限,今日与他们说事实如此他们便信了,明日又有人与他们说并非如此,他们也会信的。这几日不就有不少人言之凿凿地说卓观颐不孝吗?”
“殿下可知治水之道?大河汤汤,汹涌而下,若要令其改道,应如何呢?当是往应往的方向疏浚方能使之改道。”高云衢拨弄了一下小茶炉的炭火,看似漫不经心,“社稷是舟,百姓是水,操舵者欲改行其道,就得先令江河改道。而民若可使,便可由之,若不可使,那便知之。*”
“大人高见。”姜淑举起茶盏向高云衢致意,又向卫枳道,“其实不难,不过是用百姓能听懂的话、愿意听的方式,在更多的地方让更多的人听到罢了。”
她们谈了许久方才散场,帮着卫枳一同定下了策略,卫枳谢了又谢,二人自不敢承她的礼。离去时卫枳先行带了崔苗离开,姜淑的目光在崔苗的背影上停了一会儿又转向卫枳,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若有所思。
略等了一会儿高云衢才向姜淑辞行,她下了楼,向门外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幺,停下脚步又走回来,对掌柜道:“方才那身霁色的裙装,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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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论语》,这句话是有争议的,本处采用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个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