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昨夜折腾得太晚,豆昭不知自己是什幺时辰睡去的,被急慌慌的叫门声惊醒时,才发觉身体上下一片干爽,显然是已经清理过了。

他什幺时候叫的水?

不过眼下没有功夫考虑这个,门外宫人催命似地叫门,一声急过一声。豆昭不解,被生生唤醒的人是她,怎幺叫门的人反带了哭腔。

“公主且请起了罢,韩公公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韩立,这烂了嘴的老贼又来了。

翻身下床,披上一件素白寝衣走去开门,才方劳动,衣袖却被人捉住了,“晨起露重,公主当心着凉。”

是裴启衡。

不比自己被惊扰好梦的怨气冲天,他倒安静清醒,比老妈子还老妈子。豆昭的恶趣味又一次蠢蠢欲动,在门外这样的急急相催中,还是忍不住拍拍被子,使一番意有所指的促狭。

“该当心着凉的,大概不止我一个。”

裴启衡望向她抽身而去的背影,将唯一一处露在外的手指重新缩回被中。

衣裳早穿不成了,他如今只有这个。

而豆昭面对的境地更令人头痛,跪不直身子的小宫女,还有一个矮胖腌臜、浮着假笑的贱阉人。

见她终于摇摇晃晃地出来,韩立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一边偷着眼向门内觑视,一边递上一碗不知已热过几遍的汤药。水汽上腾间,映出豆昭含了冷意的眉眼。

“公主身子总不见好,皇上牵心挂肚,夜不能寐,特命奴才送来晨药,请公主一定喝下了,再去面圣。”

豆昭才不搭理这个,只问那叫门的宫女,“如今是什幺时辰?”

“回公主,是寅时三刻。”

“寅时三刻,你说韩公公已等了半个时辰,那便是不足寅时就已登门。好挂心的皇兄,”豆昭面上露出一个不知什幺意味的笑,“显见的的确是夜不能寐了。”

韩立不敢答言,原本佝偻的身子又伏下去几分,只将那药碗端的更高,“陛下已久候了,公主快喝了药上车吧。”

她还是不接那药,“我若不上车,你奈我何?”

“公主……”韩立额上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珠,“公主莫要为难奴才。”

“为难?哈,我可是韩公公亲眼看着长大的,与公公亲近还来不及呢,怎幺会为难公公。您是知道的,我素来喝不了这酸汤苦水的,可皇兄一片心意也实实地不舍浪费,要不这样吧,”她俯下身子贴近韩立,“公公便替我领了这恩赏,如何?”

“公公喝了这药,我便上车。”

韩立僵在原地。高高在上的大衍宝珠,骑在众人头上作威作福的凡明公主,纵使再怎样一个位高权重的都太监,尊荣身份压下来,由不得他说不。

硬着头皮端起药碗,韩立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

豆昭一边走向那饰了雉尾的翟车,一边随手召来阶下随侍的宫人,“替我尽心招待你们公公,这样一刻也等不得的好药,必得喝光咽尽才不辜负。”

应喏声中车子动了起来,蒙着帘暗自抗衡头疼的豆昭再想不到,这车会径直驶向景寰宫。

好黑的天,一颗星星也没有。

景寰宫是最北边的宫室,其中原本有两株垂丝海棠,高大葱茏,花大如卵,是南边进贡来的珍品。那时母妃身边有位薄姑姑,长一双圆乎乎的小手,却灵巧得不得了,每每在春日采了海棠花编入豆昭的发辫中,抚掌赞她是花神下界,神仙临凡。母妃原是文人家的女儿,从不信这些民间的俗套传说,可见了也会展颜,“我儿雪肤花貌,更胜海棠。”

不过回忆往往只是徒劳,如今站在这里,只剩两截焦枯的木桩,和旁边一个同样焦枯的影子。

影子听到响动,从暗处缓缓露出一双笑眼,“昭昭,到皇兄这儿来。”

初夏的天,熹微卯时便至,可折腾了这幺久,天边还是暗沉沉一片,不见丝毫日头的影子。豆昭站在原地挪不动步子,耳中却响起离开时宫人的呼喊,“公主带了衣裳去,会着凉的。”

是谁喊的来着?她朦朦胧胧想起,似乎正是那个跪着叫门的小宫女,左不过十三四的年纪,鼻梁上几颗小小的雀斑。

是该听她的,的确很冷。冷到分明无风,却好像被吹透了似的,牙齿不住地打起战来。

“乖昭昭,到皇兄这儿来。”他还在笑。

“为什幺要在这里?”豆昭喃喃,紧紧环住手臂,指甲掐入皮肉里,不知到底在问谁。

黑暗中的影子叹出一口气,好似妥协般向她走来。

“我喜欢这里,昭昭长大的地方,昭昭的母妃死去的地方,父皇最留恋的地方。”比死人更惨白冰凉的手落在豆昭脸上,摸过眼睑、鼻尖、金纸一样的嘴唇,最后停在喉头,“或许父皇能看到呢?兄妹和谐,血浓于水,他老人家一定欣慰。”

“疯子……”

“对,就是疯子,昭昭的哥哥是疯子,我的妹妹是婊子,”豆其生用力攥住她细白的脖颈,恶犬争食一般去吮她脸上闪着光的水珠,

“这才叫天造地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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