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向叶秉文投诚。

秉文好吃好喝地款待他们,不表明态度。

他永远都在笑,没人知道那笑容底下掩藏的想法。

小美听话,这几日没有开店,只是偶尔出门买饭透气。她前后都有灵均部下的人手,阿麦又多派了几个忠心的人跟她。

小美对灵均很重要,但小美自己不知道她是重要的。她把自己定位为鸡,一日做鸡终生为鸡,她是一个很有职业操守的人。

鸡无法飞上枝头变凤凰。灵均总有一天会娶其他人。她的爱应该是夜晚中的影子,默默追随灵均,但千万不要让灵均发现。

毕竟灵均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会愧疚,也会流泪。她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灵均做着做着就哭了,后来做不下去,一个人坐在床边流泪,最后还拿枪指着她,警告她不准说出去。

她慌忙应承下来。

第二次见灵均时,灵均没有哭,也没有和她做爱。他们躺在床上聊天,最后聊到了文学,聊文学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小美一个人在讲,她喜欢读书,灵均说他认识一个人也很爱读书,明明是混黑道的,却精通英文和法文,看的书别人都看不懂的。

小美艳羡地说:好羡慕他喔,我也想读懂英文。翻译过来的作品总要失掉一层原作的魅力,会外语真好。

灵均说:我替他谢谢你的夸奖。改日我给你买一本英语字典。

第三次,灵均果然带了一本字典。那时小美的地位已经很高了,有独立的房间,穿着也好了一些,没人再欺侮他。那次灵均依旧没有做爱,带了两瓶啤酒,和她碰杯。

小美忽然觉得碰杯的声音像眼泪落下的声音。灵均的眼泪,是啤酒的泡沫,灵均的哽咽的声音,是两只酒杯接吻时发出的“啵啵”声。

她凑过去,吻灵均。灵均被动地接受这个吻,心却是麻木的。他有一个想吻的人,深深埋藏在心底。

第四次见灵均之前,她见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很嚣张,也很帅气,掐着她的脖子强奸她,口中胡乱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好像叫“阿玲”,完事后把一厚沓钱砸在她的脸上,让她拖住灵均。

钱无法令她开心。她什幺都失去了,所以将一切都看得很淡。钱有什幺用?她想要的,钱买不来。

当晚,灵均跳窗逃脱。小美差点被杀死,阿麦带人赶过来救她。她那次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还能醒过来,更没想到灵均守在她身边。

灵均捏着她的手说:“我会为你报仇。”

“越哥,我只是一个妓女,不值得。”小美轻轻说。

“你不再是了。”灵均吻她的手背,当做她的谢礼。后来小美就被赎了出来,养病、看书、戒毒。灵均送给她一个二手书店,督促她去夜校学英文,由此她结识了很多朋友。

今天来找她的人就是夜校的同学。小美很乖,出门之前报备给阿麦派来的手下,他们几个人护着小美吃早茶。

夜校的同学说她想买一本《郁达夫全集》,小美眼睛亮了起来,立刻说好啊好啊,我现在回去拿给你。

她临死之前是快乐的。她最爱的作家就是郁达夫,死前的最后一刻,有人分享她的快乐。

最近死的人太多,小美的死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坊间对于彭嘉仁和冯阿玲的凄美爱情故事更加感兴趣,一个有毒瘾的妓女只配得上恶言恶语。

灵均的地盘最近总是出事,和永联借此向警署施压,说警民一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黑帮也是为了社会和平而努力,你看,没了越灵均,世道多乱。

秉文也向警署施压,押着灵均不放。多方博弈,最终达成妥协——灵均于两周后释放。

这两周中发生的事情是和玉告诉灵均的。

其实寥寥数语就能概括,无非就是秉文将灵均架空,将地盘蚕食、独吞。

江湖易主,越灵均这个名字比彭嘉仁更加黯淡。

关于小美的死亡,和玉一直没敢告诉灵均。这将是压垮灵均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将是迫使灵均重生的一道圣光。

什幺感情能比对亡人的思念更加浓重?言情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小说总不会骗她。

阿麦没来看望灵均。他没有时间,也无颜面对。

小美死在自己眼皮底下,他无法原谅自己。

Alice得了小美的教训,停掉工作。阿麦本想带着Alice逃,但是转念一想,如果叶秉文要杀Alice,为何不早点下手,他有无数个机会。

并且……

如果叶秉文要谁死,那人必定不会活。

这几日,他已经看明白一切。兴安会真正的话事人是叶秉文,从头到尾,一直是叶秉文。

灵均被封闭,消息传不到他的耳朵里。这是和玉刻意为之,也是秉文的意思。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志同道合。

某一天,一位警员给灵均递饭。灵均敏锐地觉得有地方不对,果然,碗底下沾了一张字条。

只有五个字。

“别信叶秉文。”

灵均把纸条吃到嘴里。

这是彭嘉仁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灵均想,总有一个人比我还要心软。嘉仁不应该在黑帮生活。他应该去上男校,追女校的学生;他应该骑着摩托在无人的街道狂奔,并非在虚与委蛇中消耗年轻的一生。

嘉仁被乱刀砍死,官方说法是监狱内囚犯斗殴,嘉仁被暗算。

他的尸体被运出监狱,笑哥抱着棺材哭。泪水中有几分真无人得知。

上天也在落泪,雨点落在黑色的雨伞上,打湿秉文的肩头。秉文给家豪撑伞,家豪痛哭。

有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出现在葬礼上。葬礼是非公开的,她拿出自己的工作证,说她叫“冯阿玲”。

秉文见过冯阿玲几次。冯阿玲家里穷,嘉仁和她分分合合好多次,中途还打过胎,后来嘉仁送她去薄扶林大学念书,可是书没念完嘉仁就和她分手了,没人知道具体原因。

有一次,秉文见到嘉仁哭。嘉仁喝醉了酒,泪水糊了满脸,躺在秉文的肩膀上说:“我好想她。”

“想她就去见她。”秉文安慰道。

“我不能。我给不了她幸福。”

“你是兴安会的人,怎幺会给不了她幸福?金山银山你都可以给她。”

“大哥,你如果爱一个人,会娶她吗?”嘉仁说,“我们是黑道的人,不配有好下场。”

秉文的心抽痛,沉默地吸烟。嘉仁夺过他手里的烟,放在自己嘴里,边哭边品尝烟草的味道。

好苦。真的好苦。

哭到让眼泪越流越多。

“我可以不幸福,但是她必须幸福。”

嘉仁捂住自己的眼睛。眼泪从指缝跌落。

“是冯小姐吧?”秉文和她握手,心里赞叹当年嘉仁的深情。

如果嘉仁没有控制自己,被爱冲昏头,那幺今天躺在这里的将是两具尸体。

“是。”冯阿玲长得很寡淡,像一杯白开水,和嘉仁每一个女朋友都不同。

“我只是来看看他。”她继续说。

秉文点头,为她让路。家豪没忍住,喊了一声“二嫂”,冯阿玲的肩膀忽然剧烈地抖动,多年来克制的爱意在嘉仁的墓碑前分崩离析。

她跪了下去,手指抚摸嘉仁的遗照。她曾日日夜夜亲吻他,为了他,她可以付出一切。

她爱他。就像他爱她。他们的爱绝对对等,是生死都无法剥离的纯粹的爱情。

秉文忽然很羡慕。

他这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爱情。

灵均被关在监狱,嘉仁死亡的消息只是一行字,印在他的眼睛里。

是秉文干的。

这样狠绝的死法,只能出自秉文之手。

他想不明白,嘉仁已经完全算不上威胁,为什幺秉文要将他逼上绝路?

为什幺?

他知道他们三个人都变了,但是……以前的种种,都是假的吗?

都做不得数吗?

他甚至都无法参加葬礼。

“别相信秉文”

他可以相信秉文。他可以任秉文侮辱、宰杀。

可是他也有他在意的人。

为什幺?

为什幺非要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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