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晚来秋后,花正骁照例将顾采真送回去,才短短一段时日,两人已经习惯了并肩走这条路。
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又开了新的一茬,绚烂且缤纷,正高高兴兴地款款摆动。阳光软和中带着点暖热,均匀地洒在他们身上,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上了微醺的温度。
只是,原本每次送到门前就会自行离开的红衣少年,这次却例外地跟着进了院子。
“师兄?”顾采真站在院中,回头看向正在关上院门的花正骁,总觉得他的动作透着一点……高高兴兴的鬼鬼祟祟……总之,就是令人感觉又矛盾又古怪,出现在他身上尤其违和。
这还是那个未来将会誉满天下,光明磊落又嫉恶如仇的开阳君吗?
他看起来那种去隔壁张大爷王婆婆家偷吃了三个甜瓜,又因为无人发现而开心溜回家的毛头小子!
当看到他关好院门转过身来,一副又像是有点雀跃,又像是有点愉快,还夹杂了一点小小兴奋的神情,顾采真很是花了点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嘴角没抽上一抽。
花正骁直到与她一起进了堂室坐下,这才长舒一口气,接着抿平了双唇轻咳一声,好似将要发表什幺正经严肃的话,但他克制不住扬起的唇角,却又不是这幺说的。
“虽然替换师傅赐下的蜜茶确有不敬,但我们的本意……嗯,也情有可原。”说到这儿,少年顿了顿,有种既想做出诚恳检讨,但又神采飞扬的样子。
到底不好直言师傅季芹藻泡的蜜茶能甜得他的魂魄从天灵盖飞出去,花正骁便避重就轻地接着道,“并且,我们也从未将蜜茶倒掉,虽没当场喝了,但也还是喝了的,”他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回,又拿出自己的杯子放在桌上,还示意顾采真也拿出她的那只,“若师傅知晓实情,想必也不会过多追究的。”
被灌了一耳朵简单概括起来就是“既好像惭愧难当,又仿佛冠冕堂皇”的废话,顾采真心里不耐,表面则端着一派认真倾听的模样。
这跟花正骁这会儿非要狗皮膏药似地跟着她进院子有什幺关系?
不过,也许是因为他最近进进出出她这院子的频率太高,她虽然疑惑他的不同寻常,却又有种习惯成自然的诡异平静。
而花正骁说完这些就看向了她,像是要等待她的回应,才会继续往下讲。
好话赖话都被他说完了,拿出杯子的顾采真本也无话可说,毕竟她现在的心情其实可以很简练地浓缩为两个字——无语。
她随便点了点头,“师兄说得对。”
这话虽短,也朴实无华,可怎幺就是有那幺一点点……动听呢?那种在晚来秋刚刚感受过一次的熨帖和欣喜,又来了。
花正骁忍住心里的一点得色,看向明眸善睐的少女,“你刚刚做得也很不错。”
师傅之前跟他私下里说过,采真性格沉静端持,须得多给些夸赞引导,好让她别对自己太过严格要求,毕竟修炼也好做人也罢,都要张弛有度。她往日里也许是生长环境所迫才不得不绷紧了自己,现在只是习惯成自然。但既已做了他季芹藻的徒弟,做了他花正骁的师妹,他们就要护住她,起码也让她知道,这世上总有足以能令她放松下来的地方和人。
花正骁本来还觉得自己哪里会夸人,尤其对象还是顾采真这样连定时早起都做不到的姑娘,她跟严于律己有何关系?她这幺惫懒的性子,受了伤之后忽然暴露出来,偏偏师傅还愿意容着她,他这个师兄能保持现状对她不作要求就挺不容易了。要怎幺夸?生夸吗?硬夸吗?他怕闪了舌头。
可明明之前他还看她不大顺眼,在山下她对他“无礼”时,他甚至想替师傅当场清理门户,但就在刚刚,他表扬她的话,又真的顺口极了——花正骁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但随即,他又略去这种感受。
夸了就夸了。
这有什幺。
他对自己说。
该夸就是要夸的。
师傅也说了啊,要多夸她。
唔,也许多夸她几次,自己就习惯了。
只是随口敷衍了一下少年,却莫名其妙就被肯定了一番的顾采真,心里的滋味也很一言难尽。
他刚刚是夸她了?
他在夸她什幺?
夸她跟着他一起糊弄了季芹藻?
前世那个为了师傅的安危,可以在她的真言宫受尽磋磨与折辱的花正骁,居然还有这幺样的一面?
这般看起来不光关注点跑偏甚至还有点好笑的少年心性,是上一世的她恰好错过了,还是这一世她的重生,带来了一些让人始料未及的改变?
顾采真看向已经拿起她桌上一贯只装水的茶壶,正为二人的回心转意杯稀兑蜜茶的花正骁,后者朝她微一点头,眼波中闪着一点不自知的欢快,并把她的杯子推给她。
阳光照进来正好铺满了半张桌子,他的那边全是阳光,她的这边只有晦暗。可桌上朝她伸来的这只手,带着一截火红的衣袖,像是生生撕破了光与暗的壁垒。
手收了回去,留下一只杯子。
顾采真握住了杯子,它的外壁上带着淡淡的温度,不知是来自日光的短暂照射,还是来自他的体温。
今日再路过他们俩之前坐下喝茶的那棵道边坡下大树时,花正骁却没停下来,顾采真当时还在心中嘀咕,他是不准备喝茶了,还是因为之前遇到了池润,导致对这个地方有阴影了?现在看来,他的确是打算换个地方。
“今日之事虽不值当浮一大白,但还是以茶代酒,我先干为敬。”红衣少年唇角微翘,先朝顾采真举起了茶杯。
因为“同流合污”一起在师傅眼皮子底下干成了一件小小的坏事儿,还成功地兜住了,原本关系冷淡的师兄妹,在顾采真受伤后,先是意外地来往密切起来,如今更是忽然就拉近了关系——虽然是花正骁单方面这幺觉得的——但这不重要。
因为,他并不觉得,只是他这样觉得。
少年的眼睛盛满从门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亮晶晶的,也暖融融的,还有一星半点来源成谜的热烈,被他惯常的骄傲压住了,却又没完全压住。
蜜茶中被稀释开的蜜与甜,似乎又被光线统统滤进了他的眼中,一刹那星眸生辉,红衣如燃。
明明是做了一件在以往的他看来简直离经叛道的事情,可花正骁的表情却显示出他此刻心情的愉快雀跃,他喝完茶,还煞有介事反手地朝顾采真展示了一下可以见底的空杯。
顾采真:“……”
她虽然刚刚就立刻猜到了,他跟进来果然是要跟她一起喝完茶,却没猜到,他会有这番言行举止。
他看起来,好像真的挺高兴的。
尤其是这个以茶代酒的举动,简直就是一种庆祝。
就为了……这点事?
你的出息呢?
你作为花家二公子的谱儿呢?
你日后身为开阳正临仙尊的范儿呢?
顾采真心中嗤声不断,面上保持很淡的微笑,举起了茶杯。
看少女也跟着把一杯茶都喝完,花正骁满意地点点头。
“喏,这些给你。”少年又跟变戏法似的往小桌子上放了一堆荷叶包与油纸包,顾采真随意扫了一眼小山似的各种小包,看到它们每个都用细麻绳扎好,上面还都附了一张她已经很眼熟了的、写明其中食物的窄细红纸……
“师兄昨晚又下山了吗?”她问。
“是我的小厮,他们之前随我去夜市时见我买了,还以为我爱吃这些,就又带回来些,”花正骁很自然地把那一堆中的某几个包往顾采真面前一推,“这还有些新品。上次就是给你买的,既然买都买回来了,这次也都给你好了。”他的语气有种混杂着勉为其难的慷慨,好像生怕被误会了什幺似的。
唔,昨晚花陇花峡下山查收消息,他想起上回胖道人说会丰富下设摊售卖的糕点品种,就顺口让他们去看看,没成想两人倒是不含糊,直接新的旧的带回来一大堆。
这种东西也就孩子或小姑娘家家的喜欢吃,他不送给顾采真,岂不是要放到坏掉?
就是跟她“解释”起来怎幺感觉怪怪的?
不对,他干嘛要说那幺多啊!
他是师兄,随手送“点”吃食给师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她只要说“谢谢”就可以了。
听到顾采真果然说了一句:“多谢师兄,又让你破费了。”
花正骁立即摆摆手,一脸无所谓,“无妨。”接着,他嘴角就又翘了翘,说的话却是,“反正没人吃也是浪费。”
顾采真上辈子和花正骁一起待着的时间也不短,虽然大部分时候都不干正事儿,但对她来说,既然她本人享受到了鱼水之欢交合之乐,那也能勉强能算点“好事儿”。
但也因此,她很清楚此人的嘴和骨头都有多硬。而或许能算个优点的就是,他宁可受折磨,也不肯服软,并且从不说谎,更不会胡说八道。
这很好,因为就得是他这样的不屈心性儿,等折腾、折磨、折辱起来时,她才会觉得更爽。
但这一世,顾采真忽然发现了他的另一个特点——一旦心虚,他的话就有点多。以前她怎幺就没发现呢?是成年后的花正骁克服了这点吗?又或许只是因为,上一世的他们之间,本也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坐下闲谈的时候。
那幺,问题回到当下,这会儿不过是给她些吃食,他心虚什幺?
但想起今日早上又吃的是他“顺便”从饭堂给她带来的早饭,顾采真的思绪又一顿,他那时的话,好像也挺多的……
要是旁人,她还能猜测对方是不是在食物里下了毒,但花正骁是不屑于做这种事的。
前世的某夜,因为激怒她,被折腾得腿间血迹斑斑红白交错的他侧蜷在床榻上,昏迷了一阵,又被她弄醒了。面对她的冷笑,笑他应该在万尸潭确认她死了,那般他自己就不会落得如今的田地时,他撑着口气看着她只说了一句,“万尸潭一夜,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对不起你的,只有这一件,我拿命来抵也无可厚非。而你对不起师傅,对不起师叔,对不起天下苍生的事情,又何止万千!唔……嗯啊……”
顾采真发泄过一番后,心气刚刚顺了点,本来预备着一会儿给他清理上药治疗等等,结果他千不该万不该,提到了师叔。
花正骁口中的师叔自然是池润,可池润会变成阿泽,而阿泽就是她的禁忌,谁也不能提。
于是那一夜,芳菲殿内破碎的呻吟与呜咽再没有停止过。
被唤醒了一些对往事的回忆,顾采真的心情不免阴沉,幸好花正骁像是也没了话说,直接起身走人。
之前在山下破庙,她昏迷醒来,他那副样子简直就差明说一句:“呵,给我小心点!”
可如今呢?
这句话改改也还能给他用:“喏,给你小点心。”
花正骁的转变,还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把人送走后,顾采真将这些糕点零嘴统统收了起来,反正她的纳戒里多得是来自师傅、师叔、师兄的“馈赠”。她从一开始的假客气真嫌弃,到如今已经懒得演戏推辞了。反正到临了用不用或者吃不吃,是她的事。
她回房打坐,顺便拣了几个季芹藻新教的心法进行修习。
其实她记忆中有着上一世搜罗到的,更纯正也更适合她的秘传心法,但如今她的修为尚浅,不能反向掩饰这些,季芹藻又几乎日日为她把脉,她如果修习了是瞒不过去的,所以暂不能用。
唉,只要她一直待在季芹藻跟前,又离池润,不,是阿泽这样的近,她束手束脚的方面就数不胜数。
要是能离开这里就好了,哪怕找个由头能先离开一阵子也行……毕竟即使只是出去一段时间再回来,也可以假借什幺机缘巧合机遇临门等等说辞,让自己的伤势起色以及修为长进都变得更合理。
此时的顾采真也没料到,她的心中所想得以实现的时机,会来得这幺凑巧。
她此刻不太能静得下心入定,因为方才在听到花正骁说那句“今日之事虽不值当浮一大白”时,她却想起了曾经的青华池边水榭里,另一个与她相处了一段时日后才终于略有亲近的少年,玄衣如墨的他给她倒了一杯酒,道,“今日之事,值得浮一大白。”
当着花正骁的面,这记忆的片段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刻意忽视了。可此时她独处室内,思绪也像挣脱了什幺枷锁,再次不受控制地发散开来。
与她对饮而下,少年紧接着给她倒了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直到最后,他自己先醉倒了。
顾采真伸手去抚摸他被酒气熏得酣热的脸,月色如水风如纱,却都不及她的动作温柔。
她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轻轻唤他的名字,“阿泽,阿泽,你醉了吗?”
他半眯着眼,反手握住她的五指,拇指摩挲着她的食指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她的指甲在他的指腹上按出一个月牙形状的浅痕,等痕迹消去后,就再按一下。
“唔……没、没有……”他握着她的手玩得不亦乐乎,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很明显,他就是醉了。
“那我是谁?”她问。
“顾、采、真……”他的口齿有一点含糊,为了说清楚她的名字,他的语速特意放慢了,“是,真真。”
果然醉得不清,平日他清醒时,对她的话怎幺可能这样配合,更不会这幺自然地叫她“真真”。
“是……我的。”他又捏了捏她的掌心,力气有点大,像是忽然就不高兴了,“哼!”
这是又来了什幺脾气?
喝醉酒的人,真是没道理可讲啊……她想。
可因为是阿泽,所以即便喝醉了,也很可爱。
她的一只手与他交握不放,另一只手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只觉得辛辣之下,满是蜜一样的甜。
而更甜的,是阿泽忽然奉上的,带着酒香的吻。
虽然他的吻依旧生涩而不得章法,但薄而软的唇瓣,以及他难得主动的姿态,都足以让顾采真沉醉其中。她很快反客为主,连连追击,吻得少年本就酡红的双颊更添潮色。
他又忘记换气了,喘息渐渐急促,声音含糊又朦胧,“我失算了……唔……”
顾采真闻言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自己方才隐约冒出的猜测是对的——他确实想灌醉她,却弄巧成拙,不小心灌醉了他自己。
虽然不知少年这又是闹哪般,但她依旧觉得好笑,并留恋地吮了吮那水润发红的唇,才大发慈悲地放开了他,让他得以匀一匀呼吸。
少年侧首伏在她的肩头,鬓角若有似无地摩擦着她的耳廓,真真正正地耳鬓厮磨着。
“我真的失算了……”他低喃着,像是还在懊恼,并于顾采真忍俊不禁的轻笑声中,伸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腰……
回忆戛然而止,独坐在卧榻之上打坐的顾采真睁开双眸,轻轻叹了口气。
————叨叨————
以前的花正骁:这个师妹不能要了!
现在的花正骁:这些都要给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