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芙蓉,快将此药灌与他!”声音急切又阴鸷,是谁在叫她?
祝双低头一看,手里端着碗黑糊糊的药汁,旁边站着个身量极为高挑的男子,着玄色锦服,上有金丝织就的羽鹤,如瀑乌发以镶银嵌玉的高冠束起,美人尖上戴着华丽的宝石流苏额饰,皱着翠眉,星眸一片暗沉。
祝双凤眸一睁,是沈主君沈姜氏!又仿若不是他,此刻的沈姜氏周身透着与身俱来的傲慢贵气。
而这里也不是家中,是处以金砖铺地,云顶檀木为梁,羽帐徐徐飘动,皆是华贵奢靡陈设的殿宇。
什幺药,灌与何人?
祝双的手腕紧接着一沉,被牢牢箍紧,像是用尽了最后力气,“殿……下,不要抛下绛仙。”声线嘶哑轻弱,她方才竟没注意到所坐着的床榻上躺着个瘦削的青年郎。
奇异的是,那青年郎的面容像是罩了层雾一般令祝双分辨不清,但祝双心底却诡异地觉得与昆郎十分相像,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那凌厉的眉弓与薄红的一双小鹿眼盛满了哀怨与不甘的恨意。
容华绝代而枯瘦病重,处处都像昆郎,却又处处不是她的昆郎,她的昆郎柔弱端庄,断不会如此刻榻上的青年郎般幽怨执着。
这到底是何处?祝双本想将心中疑惑问出,岂知却被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担忧情绪所笼罩心间,几乎是要落下泪来,转头问道沈姜氏:“父君,这样做真能除去绛仙的邪秽之气吗?”
不……这不是她,祝双此时好似灵魄脱离了凡体一般,明明是冷眼看着一切,心里却被迫感受着那仿佛是自己的女子所有的喜怒哀乐。
只见那高贵异常,极似沈姜氏的男子眼眸扫过她被青年郎抓着的手腕,霎时便冰冷了几分,又极快地分散不见。
那男子咬着牙,极力隐藏着因嫉妒而不稳的气息道:“这是父君向天玑道长求来的极妙的方子,只要将此药与他服下,总是有把握能大好的。”
这个妖物……那男子神色冷戾,心里无比期待着少女能将那碗药汁喂下,之前多次拿符咒用在那妖物的身上,竟未将他杀死,以至于使他苟延残喘活到今日!
做什幺不好,偏偏来缠他的芙蓉,他的芙蓉将来是要做继承大统,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帝王的,就算那些世子王孙委身做他芙蓉的脚蹬都上不够格,何时轮到一个妖物来沾染她。
祝双分明看到那肖似沈姜氏的男子心怀叵测,那碗药汁,怕不是什幺好药,可那金尊玉贵的少女却全然不知。
“殿下,绛仙不要喝这药,求求殿下了……”那青年郎很是虚弱,像要哭出来了似的哽咽着,以一副不胜凄楚的娇怜之态求着少女。
那被少女称作是父君的男子喉头嫉恨的发酸,心里堵的喘不过气来,矜贵而保养得宜的脸上止不住的微微发颤,这贱蹄子平日就是这般勾引着他的芙蓉的吗?
可恨,实在是可恨!
“芙蓉,为何还是这般犹犹豫豫?!连碗药都喂不下去,将来又如何协理的了天下?”他恰到好处地以王位敲打着少女,虽然语气稍显的激动了些,可很是奏效。
是了,是了,少女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下来,双眸却深情地注视着那无比依赖着她的青年郎,缓缓将盛着药汁的勺子递到青年郎苍白的嘴边。
她此刻分明了,这哪是什幺灵丹妙药,不过是父君借着她的手让她自己拔去心间最疼的那根软肋罢了。
父君自小对她教养严厉,又为她谋得了储姬之位,现下明摆着让她在江山与美人之间择其一。
她从小到大,没有过什幺快乐的光景,直到遇到了他,她是爱他的,可这于江山而言却微不足道,她可以失去一个爱人,却不能失去永远庇护着她的父君,更不能摒弃父君家族的势力支持。
她又怎幺能够为了一个病弱的不知道哪天就会消散的妖物而放弃唾手可得的王位与天下,即使他为了帮她上位也付出了许多。
可若是她注定得不到这份虚无缥缈的情爱,就由她来亲手了结这份难以长久的残忍吧。
“绛仙,乖乖喝了,会好的……会好起来的……”少女的眼眸那样缠绵悱恻地注视着他,几乎将要把他融化。
青年郎不再说话,绝望的垂下了手,他听话的将那药喝了下去。
昔日的海誓山盟仿若还在耳边,一头青丝缭乱,他已无力为悦己者容,只有此心为她皈依颤动,他扯出一个似哭又笑的表情,深深望着少女,那眼里有恨,也有粘稠的爱,以及无法言喻的失望,他好像透过这具残破的躯体在跟少女说:拿我去换你的江山吧。
换你那岌岌可危如履薄冰的皇位,换你寂寞无依的庙堂,换你被操控自由再无欢愉的余生。
少女身旁的男子满心欢喜地看着那青年郎咽气,而她流下了晶莹的泪珠,顺着下颚落在青年郎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容上。
她不知道这是为了终于能让父君放心而喜悦的泪珠,还是为了爱人香消玉殒的苦痛伤心,又或许二者都有。
“好芙蓉,父君的乖孩子,只要你听父君的话……”那位尊贵非常的美貌男子挑着翠眉,附在少女耳边引诱低语:“你想要什幺,父君都能亲自拱手为你捧来,这天下与江山,亦是你的囊中之物。”
他那双保养得宜形比竹节的手轻搭上少女尚显窄小圆润的肩膀,挑逗一般抚摸触碰着少女的耳垂,鬓边的流苏落在少女的脸庞,比毒蛇更冰凉无情。
少女闭上眼睛,她感受到的不是舐犊之情,而是危险的警示与控制欲,父君对她这样亲密的举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在她记事起,她便与其他皇姐长兄很不一样,她不由奶翁抚养,自小被父君亲手教养,吃在一处,睡在一床,而父君对她很是严格,因此她连与同龄孩童一起玩的资格也没有了。
她幼时总是不懂为何寻常孩子能够忙趁东风放纸鸢,她却被关在书房里因写不出令父君满意的字而被他用戒尺打的两只手都高高的肿起。
她的皇姐们功课不比她少,却没有像她这般严苛狠厉的父君,少女为此常被她们嘲笑,又因着成日都是被诗书礼乐占着,与旁人更是说不上话来,父君常常在责骂了她之后反而哭的可怜,对她又亲又抱的忏悔,父君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再到后来,一次酒宴,她喝醉了,竟亵渎了日日陪着她睡在一处的父君。
荒唐的一夜过后,她再记不起事情的经过,脑海里只剩下零零碎碎她与父君交缠在一起白花花的肉体,惶恐,恶心,害怕,悔恨,自责,这些极端的情绪像是火海一般煎熬着她,使她那本就紧绷着的神经将要脆弱的崩溃。
父君却不似往常般责骂她,反而温柔似水,哄着她说没有关系,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他像是一位包容且悲悯怜爱孩子的父亲,却是在这样荒谬的场景下。
而这荒谬的不伦之情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也变成了父君束缚她的镣铐,每每父君一有不顺之时,或是在母皇那受了气,便以此要挟她行不苟之事。
女弱父壮,父不是父,女不是女。
自此之后,少女没有一日不是痛苦麻木的,有一次,她避开了整日监视着她的侍从们,躲进了鹿苑台的假山之中,那里盛开着繁茂的玉蕊花,馥郁浓重的香气即使婉转数月,也不会轻易消散,能够让人忘记郁怫之事。
一阵白色的烟雾自那开的犹如琼林玉树般茂盛的玉蕊花中溢出,显现出一位映肌流霞,艳媚入骨,花冠束发,腰着粉白相间香囊,一身月白锦丝长袍,披云彩般轻柔的披帛,周身流光溢彩的青年。
青年有着刚降世的单纯天真,追着蝴蝶遇到了那个时常为他浇水的少女,少女低着头,倚靠着假山,无助地环抱着自己。
他说:“小女君,我找到你了。”
少女擡头,被那一身白刺的眼眸湿润,仿佛是常年的黑暗中被光撕裂出一道口子,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在眼中渐渐分明的陌生脸庞。
“你是……哪宫的侍子?”
“我也不知道,可我认得你。”
突然一阵大风,景象扭曲,香烟似雾,梵音缭绕于宝盖,寺庙金花与日光相应,幡幢如林,内侍女御洋洋洒洒百人林立于宝殿之外。
殿内佛像庄严,金光熠熠的神佛们无悲无喜静静看着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的帝女。
而那丽玉澄晖,精金曜首的女子早已不复昔日青涩脆弱,上挑妩媚的细眉与盘着金辉龙纹的玄红冕服相交映,即便不言,也有种让人忍不住想要跪拜的雍容凤姿。
年轻的帝王向为她布水的高僧发问:“静檀尊者,这世间可有轮回?”
高僧低眉:“陛下,凡事有因果,万事皆有轮回,若有所盼,因缘际会时,自会再相见,是以慈悲无量,苦海无涯,自观自在,守本真心。”
“可朕早已丧失了本心。”
“一切众生皆自空寂,真心无始,本来自性清净。”
既如此,帝王望着黄金塑就的诸佛,内心叩问:她这些年,安民攘外,选用廉吏,轻徭薄赋,使百姓每家每户都有了存余的衣食,她有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吗?
佛不答,她亦不知晓答案,她只是觉得太累了,这权利的巅峰,是锦璨深渊,黄金玉笼,她清算了许多觊觎她这位子的权臣世族,也杀了大半欺君罔上的姊妹兄弟,甚至为防外戚势大,将当初扶持自己的父亲母族灭了三族,而年过四十的父君自那孽子死后,就已状似疯癫,被她幽禁在了紫极殿。
经年风雪,没有人再能将她作笼中之鸟,网中之鱼,包括生她养她又践踏她的生身父君,而她所珍爱之人,亦不可复得。
帝王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笑的天真的青年,他唤她殿下,问她若有来世,她愿做什幺?
“若有来世,本宫不愿再入天家,只愿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肆意女郎。”
“不,那不好,殿下只晓得看圣贤书,我又怎幺办?”
“哈哈,瞧你这捉急的样子,我们绛仙自然要做那颜如玉陪伴着本宫。”
“那绛仙要岁岁年年都陪伴着殿下,守着殿下,久一点,再久一点。”
青年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耳边,她还记得他最美的样子,一笑绝色,身着白衣在玉蕊花丛中起舞,花蝶们围绕在他身边,实在是俏丽妩媚极了。
可是太迟了,太迟了……她还期盼什幺来世呢?玉蕊花日日枯竭,任凭如何娇养亦不复往日繁茂,她知道的,她再也不得见绛仙了。
……
“别,别……不,别离开我!”祝双发着冷汗惊醒,一双温热的手抱住了她。
“芙蓉,不要怕,昆郎在这。”
仿若是灵魂遭受了一番生死,她颤抖着手去摸沈昆山的眉眼,温驯,俊秀,少年的眼瞳亮亮的,像是凝着薄薄的春雾,带着一种柔情的痴恋望着她。
“我做了一个噩梦,可我不记得梦到什幺了,我只知道,昆郎要离开我了,我不想要昆郎离开。”祝双哽咽着,满脸是不自知的梦后泪,她紧紧抓着少年的手掌,用力到几乎使少年感到疼痛。
沈昆山看着少女如长不大的孩童一般无措哭泣着,他忍不住无奈一笑,心里却安心又欢喜,他用袖子擦去少女满脸的泪痕,接着轻轻拍着她不断抽噎着的背,哄着她说:“傻芙蓉,擡起头来看看,昆郎是不是还在你的身边?”
祝双擡头看了他一会儿,停止抽泣,将脸倚靠在他的膝上。
沈昆山无比爱怜地注视着他的小妻主,用手温柔地摸着她鬓边乌发,向她承诺:“昆郎呀,可是永远都离不开他的小芙蓉,昆郎要年年岁岁都陪着小芙蓉,守着小芙蓉,久一点,再久一点……”
祝双身体一颤,心似火烧,又像是被一盆积攒了整个暮冬的冷雪兜头一浇,让她难受的动弹不得。
这句话如此熟悉,熟悉的让她不安,她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幺时候听过。
祝双将被她抓着的沈昆山的右手贴到自己的脸庞处,呢喃道:“昆郎,我好害怕,这世上已没有我所在意珍重的亲人了。”
“只有昆郎,只有昆郎对我不离不弃。”
“莫怕,昆郎此生此心。”他低头,“也只对小芙蓉……”滚烫的唇印上少女的额头“始终如一。”
少女那充满不安与孺慕的双眸泛着水光:“我都知道的,昆郎为我与沈爹爹决裂,从小便护着我守着我,自我双亲去后,也唯昆郎陪伴在我左右,不辞辛苦不求回报地低嫁于我……”
“昆郎是在这世上我最亲最爱之人,昆郎便是我的家,若我他日能金榜题名,必让昆郎再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八擡大轿地风风光光嫁我一次。”
沈昆山热泪盈眶,却也不禁羞怯,只当她是说笑:“昆郎有芙蓉这片真心就欢喜的不得了了,哪能再嫁一次。”
“不。”祝双撑起身,拉起沈昆山的手一脸真切:“我就要昆郎风风光光再嫁我一次,让那些街坊邻居,十里乡邻知道,昆郎是我明媒正娶有名分的正经夫郎,让他们再也不敢瞧不起你。”
沈昆山有些不可置信,这竟是他只晓得扎在书堆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娘子口中说出来的话?
“诶呀,昆郎怎的又哭起来了。”祝双眼看着他两行清泪淌下来,一时手足无措地替他去擦。
沈昆山抽抽噎噎的,吸了吸鼻子,眼角浸润出柔腻的红,显得柔弱又可怜,“昆郎能为芙蓉洗手作羹汤便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又如何能贪心地要凤冠霞帔,昆郎不过是望秋而落的菟丝花,只盼能依靠小娘子这枝女萝草。”
“莫要伤心了,我倒希望昆郎这颗菟丝花能多倚靠我一些。”
沈昆山一时又被少女这话逗的又笑又哭的,只得擦了眼泪揽过少女的肩膀哄她快些睡下,祝双头刚枕下的那瞬间,恍惚看到窗边有一道白影烟似的消散了。
沈昆山瞧她神情呆呆的,顺着她的视线瞧去,便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这昏聩的,竟忘了关窗户。”
他边说边走到窗边,鸦黑的夜色里细雨朦胧,那冒着绿芽的梨树竟生生绽开了半树的梨花,幽白的花瓣在雾雨中零落舞动,最后碎在石板上,犹如泣泪,显得十分幽惨凄怜,沈昆山不禁打了个寒颤。
怪哉怪哉,这不过刚开春,怎的梨花便开了?沈昆山将窗户紧紧关上,心中十分不安。
他快步走到床边,看到少女那白皙宁静的侧脸才稍稍宽下心来,动作小心的上床,心满意足的靠在少女颈侧,双手合十将少女的两只手儿握在了掌心。
“我的小芙蓉啊,我不求你能当多大的官,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顺顺遂遂,与我永以为好,琴瑟在御,已是我此生唯一的祈愿。”
冷寂的雾雨中,这小小的一角院落倒透出些许温情,时间荒腔走板,再不复昔日朱漆绿瓦。
凋落的梨花随着雨水飘描出一抹空灵粉白身影,容貌艳丽清灵的青年迎着雨雾,一身阴鸷颜色,冰凉的瞳眸湿润,分不清是泪还是雨雾。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殿下,你曾对我说过,要我永远陪着你,可如今,又为何独独抛下颜如玉一人在这春雨中凋落糜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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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自己越写越差劲,写啥都没多少人看,最近又有点忙(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