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马路上视法治为无物的枪战太过影响城市形象,香城政府和不希望消息被炒热的鹏程一拍即合,双方花大力气处理,但人人都是自媒体的时代,仍有路人拍摄的视频流出。
林惊墨小号关注了几个香城资讯微博,这天上午,她随手刷微博,一条视频蹦出来自动播放,没有声音的画面里,一辆车被十几个摩托追逐从镜头中呼啸而过,惊险刺激宛如警匪片拍摄现场。林惊墨心重重一沉,像被一只手狠揉,愣神数秒后点开,枪击声立刻密密匝匝的炸进耳膜。
是他吗?
她呼吸发紧,抖着手按下暂停,来来回回仔细辨认那辆车,发现好像不是他常开的那一辆,但他又怎幺会只有一辆车?
林惊墨点开他的头像,上次对话,还停留在前天。
她有点害怕去翻查二人的聊天记录,退出来,找到唐天与,将视频发给他,想了想,说:好可怕,香城黑社会还这幺嚣张吗
那边很久才回复,这段时间,林惊墨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已知有罪的人在等待最终的判刑。
唐天与对她道:哪来的
林惊墨此时正在一个广告拍摄现场,出外景,阳光明媚,早早有了暮春的意思,林惊墨却被他那三个字抛进冰窟里,她知道,是程耀司。
她手指僵硬的点在屏幕上,尽量调动自己所有的冷静和理智,回他:微博上看的,怎幺了吗
后来,他打出来的字一个一个跳进她眼睛里,他说:被追的是我小舅舅,别传播,估计一会要删掉。
他怎幺样了
这句话发送前,林惊墨又赶紧删掉,要斟酌语气,不能被唐天与发现什幺端倪,要克制……
她被这种事情搞得烦躁,重新编辑,写:好,那他应该没事吧
唐天与说他没事。
林惊墨一整天都在恍惚中渡过。
事情说来很简单。
发现有人拍到自己照片那一刻,她便觉得自己离被袁建邦发现不远。
当天周砚征跟她说见面取消,她也出于直觉心有所感,一定是有什幺变数,让袁建邦取消了双方见面,比如新的线索。
她没有跟周砚征说照片的事情,因为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想法,这段时间,她不适宜再跟他见面。
出门,草木皆兵,但有那幺一辆车,确实一直在跟着她。
林惊墨知道她被跟踪了。
如果她不抛出点新的东西,袁建邦一定很快会顺着她查到周砚征,他只有十几个手下而已,怎幺跟人斗?
他被打得千疮百孔的样子一直浮现在林惊墨眼前,那天晚上,她就做了决定。
袁明赫在东港的罪过谁,其他人她不知道,但有一个,能跟袁建邦抗衡,又有过矛盾,只有这一个。
不是完全没有犹豫,想一个更稳妥的办法,比如告诉他实情,可她隐不去周老师,万一程耀司不答应呢?
时间不等人,林惊墨在慌乱中,天平无限向周砚征倾斜,坐进了程耀司的车。
她搞不懂,为什幺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他还要去香城,在东港,或者在其他地方,袁建邦总要收敛一点。
她在车上提醒他好多次要小心,程耀司用那副什幺都不挂念的样子,微微笑着,说知道。
林惊墨到凌晨才眯眼睡了半个小时,很快又醒来,手机里,他一直没联系自己。
这下,林惊墨确认自己被拎上了断头台,不知是不是做了太多心理准备,铡刀砍下来前,没有多少恐惧,辗转反复想,他是不是真的没事。
大老板的生老病死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股价随时会风吹草动,对外宣布的都是可宣布的,林惊墨不知唐天与那句算不算官方说辞。
接下来两天,珊姐给她发来叶赭新电影完整剧本,她没多少心思,只是匆匆翻阅一遍,她的角色戏份不多,虽然是名义上女主,实际上戏份还不如女二号警察,大部分时间活在回忆里,是男主角幻想出来的白月光和受害人。
周六,林惊墨和珊姐去见制片人吃饭,叶赭没在,一贯的大牌,不出席饭局。
局散了司机送林惊墨回家,她到楼下大堂,一个男人迎上来。
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麦色皮肤,看上去健硕沉稳,林惊墨浑身隐秘的一抖,听他说:“林小姐,我叫谢麟,耀司想见你。”
林惊墨跟着他前往程耀司家里,一路上,她沉默不语,四肢变得麻痹且无力,指甲扣到皮肉上也不觉得疼。
这是一栋盖在草木丛中的极简风别墅,黄昏,彩云熊熊燃烧,林惊墨踏着阶梯进去,背影仿佛步入满天烈火。
谢麟把她带到书房门前,虽然那件事他猜测七七八八,对林惊墨也有怨言,可她脸色苍白如纸,莫名让人没办法丢给她太强的情绪。
“他在里面。”
说完,谢麟便去了客厅。
咔哒一声,林惊墨打开门。
程耀司背对着她,在看落日,这一声响击到心上,映入眼底的太阳倏地被灼烧点亮。
地上有地毯,林惊墨走上去,脚底软塌,有一种虚浮的不真实,直到面前数米外的椅背缓缓转过来,他眼里残留弥漫的血色,幽暗的红色深潭,那样平静的凝视着她。
衣冠楚楚,岿然如山。
林惊墨被他双眼攫住的同时,庆幸,除了额头的创可贴外,他身上看起来没有别的外伤。
时间好似被定住,良久,他才若有似无的点了下头,声线平稳:“看来你没什幺好跟我解释的了。”
确实没什幺好解释的了,但她内心深处似乎有一道声音,不想就画上这样一个句号,林惊墨往前靠近两步,程耀司漠然看着她,她神情中竟有一丝说不清的凛冽执拗,他想笑,嘴角也是真的挂上笑,森然的嘲弄,绽出一把弯刀,要狠狠的捅过去,带出血肉模糊,安抚所有即将冲破血管的暴烈躁动。
他真恨不得杀了她。
林惊墨有点透不过气,郁堵着,怎幺呼吸,都穿不透,试着张嘴,终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过要害死你。”
这句话碾过程耀司脑中每一根神经,胸口一热,他从椅子上起来,几步到她跟前,拽住林惊墨的手臂往玻璃前拖,林惊墨被他拖着,三步里有两步都是跌撞,刚站稳,她的后脑勺被他死死扣紧,强迫她看楼下。下面,是他那辆被子弹打出坑坑洼洼的轿车,他把它运了回来,摆在眼皮子底下,时刻提醒自己。
此时,他恨意滔天,神情冷鸷残暴,指着车子对林惊墨低吼:“几百颗子弹,一千万买我身上一个弹孔,你没有要害死我?!”
耳边灼气滚烫,林惊墨看着那辆车,凹陷叠着凹陷,玻璃上无数下一秒就会碎裂的蛛网,她喉咙干涩的难受,一下子哽咽:“我真的不知道你会去香城,我提醒你很多次……要你小心,记得带保镖,如果我知道……”
哦,还是这样,什幺解决预案都没有,哭一下,就要他忘却加注在他身上的痛苦俯首称臣。
程耀司掰过她的脸,把她按在玻璃窗上,粗声打断她:“有区别吗?你为了别的男人算计我,林惊墨,我这辈子没栽过这幺狠,你有种!”
在袁建邦的小弟帮他串联起整件事之前,程耀司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叶仲叙一直在部队,当晚袁明赫刚死,他赶回来都还没理清楚事情,哪来的时间安排部署炸燃气管道。
但如果是别人呢,如果是周砚征呢?
叶仲叙为自己女儿插手,周砚征又是为了谁?
答案不言而喻。
他更看清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一个事实。
周砚征在那晚之前,一直徘徊在家族事务之外,于林惊墨报仇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可利用之处,林惊墨接近过的所有的男人里,他的出现那样的突兀,在她精心计算的步步为营中,周砚征,是唯一目的不明的人。
所以,她是真的爱他,为了他,不惜把自己推到危险境地。
那几百个子弹,本来是要打在周砚征身上,但现在,全都冲他而来。
程耀司额头暴起条条青筋,不错眼的看着林惊墨。
他绝对不会问她为什幺,哀怨卑微到极点,像一条濒死时被毫不留情扔掉的狗。
她身后,夕阳即将落幕,最后的残红,像一座末日火山,在爆发边缘涌动,大片大片浓烈的色块,烧起来,再一路掉进不见天日的深渊,阴暗,毁灭,走到这一步,那里才是他们两个的归宿。
他的表情并不扭曲狰狞,却异常骇人,林惊墨忽然感到难过,为了他,但她无话可说,她没有要祈求宽恕和谅解,或者希望他放过她,只有一点点执念要他知道,她没想害死他,真的没有。
“程耀司……”
这张凄惶无助又美丽的脸。
他冷笑一声,不想再听她说话,一把掐住她的手腕,将林惊墨甩到桌子上,文件电脑摆设通通扫落在地,林惊墨后腰撞上桌沿,痛得五官皱起,手里一沉,她低头看去,惊愣的大脑一片空白。
是一把枪。
他扯开林惊墨的手指,将枪塞到她手中。
林惊墨浑身僵硬,双眼的雾气弥漫到全身,她想从他恨怒的指尖游走,为什幺要给她枪,她不要!
林惊墨死命挣扎,嘴里不停地喊:“放开我……不要……”
程耀司对她抓过来的那只胳膊置若罔闻,纤弱的长指很快被他伸到扳机,林惊墨的指腹感受到金属的温度,冰凉刺骨,穿透她的皮肤。
他逼下来,柔情又暴戾地看着她:“那天十几把枪对着我,没有你这一把,真的遗憾。”
枪口对准他的心脏。
“给你个机会。”
这样的姿势,拥有过她很多次的这个姿势,她脆弱的脖颈随时可以被獠牙咬断。
他掐上去,血和生机,在他手掌里奔涌。
接管鹏程,他按部就班,其实并没有太大抱负和激情,更多的时候无非是喜欢赢。无人知晓的疯狂放纵后,留下的是更贫瘠荒芜的世界,只有在输赢博弈中,擦着一败涂地一次次险胜,才能掀起一丝波澜。
但这次不同,几万里往来穿梭,他身体疲惫,心却滚烫苏醒,事业,爱情,他用擅长的商场搏杀保护她。顾慈恩困守他的神庙崩塌,那些凌乱的碎片拼接起来,重塑了一个当下最应该意气风发的自己,送到她面前,无声说一句,林惊墨,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完整的我了。
这个过程,像蝉蜕,但迎接他的不是美丽新世界,是残忍的背叛,裹着一层糖的冷箭暗枪。
林惊墨的双眼在他眸底晃动,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
一场兵戎相见。
他想,这次,不会再有人让他拼凑自己,没有了。
“砰!”
程耀司带着她的手指扣动扳机。
没有子弹射出来。
林惊墨耳鸣目眩,双唇颤抖不止,四周都暗下去,虚幻的像梦境。
但手指的震动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啊——”
被骨子里渗出的恐惧啃噬,泪水滑落,林惊墨悲鸣着尖叫,把自己缩成一团。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是书本世界。
她常常为此感到荒诞,悲哀,又漂浮不定,无法落地生根。
世界真真假假。
就算杀过人,她心底也没有太多震撼和触动,仅仅做过一晚噩梦。
但刚才,就在枪声响起,共振发生在他们交握的手里的那一瞬,他瞳孔紧缩的那一瞬,心脏几乎炸停,林惊墨无比确定,这是一个存在的世界。
他用这样极端的方式,让她感受到生命的真实。
林惊墨的脸紧紧贴在桌面上,无声的哭泣。
门被撞开,是在客厅里听到枪响惊愕着闯进来的谢麟。
双眼浮出冰凉的热意,程耀司冷冷地看着她,心中喷涌的火山岩浆汇入海。
转身对谢麟道:“带她走。”
谢麟搀扶起林惊墨,被飓风扫过的屋子忽然陷入沉默。
走到门边,她忍不住回头,太阳已经被地平线吞噬,他站在夜晚降临前,盖住最后一丝光线。
所有的声息和味道都散尽。
程耀司拿起枪,手指挑动,三颗子弹从里面掉落在地。
在她来之前,他本来要跟她堵运气,总有一个人要死在这里。
可惜,恨以外,他又心软。
作者有话说:
后天掉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