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龙行李很少,薄薄布袋就装了几盒烟,比起旁人大包小包挎在身,他走出火车站的脚步十分轻快。
听说女儿嫁了个金龟婿,此行就是准备来城里大宰特宰。
火车站熙熙攘攘,向明妍一袭米色长裙搭配真皮低跟鞋独树一帜,容颜依旧靓丽,化了淡妆,总遮住眼睛和脸颊的厚重刘海也全留长,优雅挽在脑后。
向龙一瞬间有点不敢认,随后又壮胆走上去。
“嫩这死孩,还记得有个爹嘞?”
向明妍只是瞟他一眼,又立马移开视线,好像故意躲开似的,带着点胆怯。
站她身旁的俞霆有些尴尬,笑道:“叔,啊不,爸,路上辛苦了。”
“嘁,这有啥。”向龙在袋子里挑挑拣拣,拆盒,抽了一根递过去。
“不好意思啊,我不会。”
“啧。”
大概老丈人对女婿是有血脉压制的效果,俞霆生怕第一次见面就惹他不高兴,还是“懂事”接过,揣进兜里。
“爸,房间都收拾好了,有什幺缺的直接跟我说。”
俞霆将向龙领进他们刚搬走的屋子,这小屋是他们刚毕业租下来的,只有一室一厅,但由于地段好,离二人上班都近,俞霆拿到的第一笔工程款结账奖金,直接将它全款买了下来。
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向龙却总左右挑错,一会儿嫌弃这个桌子不够大气,椅子太硬,摆件的位置坏了风水。
向明妍一声不吭站在门口,全都是俞霆在顺应他的指点,浑身大汗地摆弄家具。
最终,她还是打破了这个表面祥和局面。
“我打电话的时候,说的是让你和向继方一起来。”
向龙叼着烟,漫不经心地瞥她,刚要点燃,她一个健步上前抢过打火机,摔在地上。
“别在这里抽烟。”
“老子想抽就抽!”
向龙下意识地擡手要去扇她,但向明妍并不像从前那般抱着头躲闪,而是迎着他仰头。
俞霆也吓了一跳,很快速拉开两人距离,把妻子护在怀里。
向明妍坚毅愤恨的眼神,又让向龙猛想起这不是从前,那个瘦瘦秧秧的女孩。
在他面前的,是已经长熟,不论是个性还是脸都与她母亲极为相似的——
少妇。
“呵。”
老头悻悻垂手,斜眼看着她V领下的胸脯,又四处转了一圈,对俞霆问道:“没生?”
俞霆一开始茫然,后知后觉才知道他指什幺。
“我想的是,先把工作弄好,孩子不着急。”
向龙从鼻腔里喷出几声嗤笑,得意地拍了拍俞霆的肩膀。
“蠢,老婆放着当摆设,不生蛋的母鸡娶来干啥?”
俞霆没想到父亲竟然会这般咒骂诋毁女儿。
姐姐快30还是单身,父母再着急,也从没说过这种话。
他有点生气:“这幺说就不对了……”
“我当然要生。”
向明妍打断,死死瞪着老头,表情是俞霆从未见过的,夹杂怨念的恨意。
俞霆总算理解,为什幺她不愿意回家,也不愿意把家里人接过来。
若是家里都是这样的人,那确实断绝来往更好。
“我的孩子,也绝对不会认你。”
向龙脸色阴翳,面部肌肉连带皱皮抽搐:“翅膀硬了啊?忘了谁供嫩吃供嫩穿了?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就能长这幺大?”
“这房子爱住就住,不住就滚,我没心情跟你扯皮。”向明妍很久没骂人了,这一下差点没想起来词汇。
俞霆满腹歉意不知如何诉说,他捏紧妻子的肩,朝大门方向。
“我先带明妍回去了。”
刚提新车,俞霆还特意用了几天年假,本是准备带着老丈人在萧州好好兜风玩一圈的,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结果。
都是他,非要说什幺一家人其乐融融,现在好了,不欢而散,活该。
俞霆在心里默默怪自己,从扶手箱拿出保温杯递过。
“抱歉。”
向明妍脸色煞白,呼吸很乱,她接过杯子喝了几口,才安心缓过劲来。
接着她下意识想抽纸擦泪,却发觉根本没哭。
她摇摇头,垂头笑了下:“不怪你,我也没早说。”
“嗯。”
他们结婚这幺多年,相处方式一直都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起,不用多说,似乎都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走吧。”向明妍扣上安全带,莞尔目视前方,“带我去海边转转。”
萧州地处南方沿海,冬天并不太冷,只是风大,吹的人脸生疼。
她站在岸边,脱了鞋袜,踩在细细的黄沙上。
冬天不比夏天,海边的人寥寥无几。
不过这样更好,她喜欢人少安静的地方。
“明妍,小心点。”
俞霆知道她怕水,看她往水里直冲,不由得伸手拉住她。
“没事。”
向明妍感受着冰凉,甚至有点刺骨的海水从脚底蔓延至头顶,终于让她有点活着的感觉。
人苟存一世,不仅仅是为了感受幸福,还得感受到痛苦,才能证明这是现实。
夫妇二人互相依偎,手心紧紧相牵,在海水冲刷的浅水地段向地平线望去。
橘红夕阳染透半边天,另一半则是幽蓝带点紫的黑夜席卷。
随着时间流逝,那点荒凉光亮也彻底被吞噬。
“俞霆。”
向明妍好像已经习惯这幺叫他。老公,亲爱的,那些甜蜜称谓从来都不是她能说出口的。
“嗯?”
今夜的天空很通透,没有半点遮盖的月光和星点在头顶照耀。
向明妍转头,就着这背景望进他的眼底。
“我想去看医生,好好备孕了。”
“明妍,其实。”
他真的不介意。
孩子是父母的期许,是基因的延续,是天赐。
但,如果她没有准备好去当母亲,他宁愿不要。
“现在也挺好……”
还没说完,向明妍踮脚,轻吻住了他的唇。
此刻,似乎连风都跟着安静,停滞一切。
俞霆怔呆,睁大澄澈双目,对着眼前无限放大的明媚女子,他眸中氤着层不解,但又欣喜。
这还是,妻子第一次主动吻他。
这个吻没有深入,只是唇瓣触碰,即离。
“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很优秀。”
“健康就好。”
俞霆紧搂着她,似乎又想到了什幺:“再过段时间吧,公司不是很忙吗?也正好赶上领导换届。”
孕育生命的主要工作只能交给母亲,但社会的竞争是无情的,这个世道,对孕妇的淘汰更是残忍。
她们明明肩负着延续生命的重任,却要接受职场乃至家庭的白眼。
甚至,耗尽心血养育的劣等物种,都会看轻“一事无成”的主妇。
这是胯下生出的刀刃。
“走一步看一步。”
向明妍身边的同事也有这种例子,即使是外资企业,产假比法定的要多很多,但依旧会因为这个将她们调派至不重要的部门。
她自然不想沦落到这种地步,但她也没有太多自信确认孕激素不会影响到工作决策。
可,她是真心想,想见到带着俞霆那部分基因的孩子是什幺样的。
那些连着父系肮脏血脉的生物都被她扼杀在腹中,若是这世上真的有神明,那她便是侩子手,在死后应该会下地狱吧。
死后怎样都好,反正谁死了都是一团烂肉,什幺也带不走。
但是现在,她不想后悔。
不仅仅是为了俞霆,更是为了自己。
她想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不想等到终结来临那刻,走马灯全都是那些痛心疾首的回忆。
孩子。
向明妍抚上自己的小腹。
没错,她想要和俞霆的孩子。
她想留下,和孩子,和俞霆的眷眷韶光。
只有这样,临了辞别人生的那霎那,她才能安详弃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