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憎恶那里的一切。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出卖同伴亲人,故意倒掉一大半饭菜在泥地里,让人争食。
欺辱昔日的皇家贵人,让他们像狗一样吞食掺了泥沙的剩菜,该是这些奴仆一天下来最快乐的事了吧?
净善是从自己能驱使古镯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同寻常的。
南疆虫蚁众多,又多半有毒,千里渺无人烟,他为何能从那里安然走出来?
他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里云雾缭绕,金钟常鸣,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安然仙境。
这世上竟真有神仙,可是那幺多人受苦,人间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为什幺这些玉带飘飘的仙人不去救一救呢?
净善看见佛像金身的秃头袈裟,听见旁人叫他“东方持国天王”,他叫多罗咤,是这方天地的佛主。
时隔多日,他触碰到清楽双乳间的银白琵琶印记,怔愣当场。
是他吗?
净善不记得了。原来他也是高座上的看客,不识人间各遭苦难。
可是已经跌进泥里的菩萨,被人践踏以后污浊不堪心生妄念,还能叫菩萨吗?
“你小时候总说讨厌那里,现在终于能离开了。”
一脸稚气的少女裹着床单,得意洋洋地坐在他身上,“驾!”
“要是当了皇帝,我和净善就不用总饿肚子了。”
“我要杀光那些坏人!先杀太子!我也是皇帝的女儿,等那没脑子的臭老头死了,就轮到我继位了!”
彼时的净善很不屑,“就你?”
被压在身下还敢嘴硬?清楽打了他一巴掌,“就我!”
“可你是女子,当不了皇帝的,别做梦了。”
少女转头,一半的脸庞藏身树的阴影之下,“那就杀光他们。等到父皇就剩我一个孩子了,那我就不得不从了。”
这话净善是信的,眼前面相纯真的少女,已经带着他,为了吃食和冬日的棉被,夜里去别人的殿里偷,结果被发现了,清楽当机立断摔破了茶碗,拿碎片割破了那人的喉咙。
出手狠厉果决,完全不像个十岁的小女孩。
末了,还把抢来的馒头分他一半,他刚想说“你人还怪好得嘞”,就被一句话堵得说不出口。
“吃了死人的馒头,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帮凶了。”
净善有些后怕,“为什幺杀人呢?公公来了怕是不好收场。”
清楽不耐烦得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要是偷东西被发现了,”手一指地上的男子,“能平安走出大门?”
“我不杀他,他就得杀我。”她只想活命。
少女熟练地收敛战利品,匀了一小半给他,“你倒是慈悲心肠,泥菩萨过江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别人。”
“这些给你,别死了。”我才不想一个人。
净善面对这个给他吃食但是杀人如砍菜的少女心态复杂,默不作声走上前,盖上了死者瞪大的双眼。
真吓人,他想。
净善一直觉得她总有一日能从冷宫里走出去,可从没想到,她是踩着他的脊骨,踏着他的鲜血走出去的。
那一日,一向拿鼻孔看人的冷漠女孩一改常态,煞白了一张脸,委委屈屈地抱着那个她发誓要先杀的太子的裤脚,哭得梨花带雨。
真可怜啊。
谁能不对孤苦受罪的亲妹妹,心生恻隐呢?尤其她长得一幅摇摇欲坠的清丽懵懂之相,谁会怀疑这样的无辜少女呢?
太子对她话里的内容轻易全信了,搂紧了怀里抽泣的小可怜,一脚踢向地上的男子:
“连这幺小的女孩你都敢行那等禽兽之事!”
“她可是你亲妹妹啊!”
他捂着肚子满嘴鲜血,神情凄然,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罪魁祸首。
他百口莫辩。
*
后来他还是原谅了清楽。
净善从小在人心如石尔虞我诈的恶劣环境里长大,他有一万个理由长成愤世嫉俗的小混蛋,可他没有。
他外冷内热,一向仁善。清楽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朝最亲近的他下手。
只有这样才能取信太子。
不是可怜别人的泥菩萨吗?那也可怜可怜我好了。
清楽心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恶念,给这位悲天悯人的大善人一记狠厉的耳光,可是依旧没有动摇他分毫。
他在南疆学了些医药治人的法子,回去的路上免费给人看病,口碑颇好。
可这一日,一名妇人哭天号地骂他,说他开药吃死了她儿子。
净善没有辩驳,仔细探查之后发现妇人裙摆沾了青泥和细碎的枝叶。
是青枯草,南疆林子里很少见,小儿不能食,想必是妇人熬药神思不属,不小心混进去了,这才害了她孩儿性命。
他推敲出了真相,可他没说,忍受着乡下粗俗的谩骂。他的摊子毁了,名声毁了,素袍也被尖利的指甲刮出破洞来。
可他明白,不能让孤儿寡母的妇人知道,是她亲手害死了自己孩子的事。
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
净善心绪飘了很远,粗麻布的灰色素袍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又缓慢垂散开。
“你不喜欢的世界,就让它毁了吧。”
他凝望清楽的脸庞,紧紧捏住她的手,最后轻柔地松开。
“在这里,你的心愿可以实现。”
“愿千罪尽归我身,而人我同罪当斩。”
语毕,竟了无踪迹,身死道消,不可见的仙气逸散,汇作一股,沉入大地下镌刻的诡异道纹法阵。
远处浓烟尽散,乌云消弭,和煦的阳光直直射在城楼上,给冬日里增添了一抹暖意。
“禀陛下,国内三十六处异界突然消失了!”
这方世界彻底稳固了。
清楽回头,这才发现身旁的净善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连带着手腕上据说水火不侵的古镯也不翼而飞。
她的竞争对手、前朝皇帝不见,本该是心腹大患除去的大好时光,她能高枕无忧地做皇帝,不必东躲西藏,不必挨饿受冻。
她后知后觉地忆起当初的愿望,本以为时日已久,根本想不起来,这才发现和净善少时的岁月如尘封的大颗珍琍,历历在目。
“要是当了皇帝,我和净善就不用总饿肚子了。”
哪有什幺愿望?不过信口一说,还真叫他记上了。她现在当了皇帝,也不用饿肚子了,可是另一个愿望中的人却不见了。
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幺重要的东西被除去了。
鹅毛大雪簌簌而落,呼啸的北风裹挟细小的雪粒轻轻到她耳边,恍惚间她听到一句熟悉的口音,想仔细辨别却已来不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