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霁不确定她现在能不能去洗澡。
晚自习下课,从学校回到家的车程是二十分钟左右,加上走路的时间,她离开元皓牗的视线已经超过半小时了。
既然他说监视条例即日起生效,这个时间,理应是她上报行程的节点。
银霁再次按亮手机。40分钟了,没有新消息。
她绝对不会主动提起这茬,绝对不会。那种不值钱的事她干不来。
绕着屋子无意识地转了两圈,银霁脚下一顿,猛然意识到,她现在这副样子也相当不值钱。
于是风驰电掣地冲进卫生间,仿佛身后有狗撵。
洗完澡出来,新消息果然来了。早在交班费时就加上的账号给她发了这辈子的第一句话——这甚至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链接。
银霁被拉进了一个名叫“快乐学习讨论组”的快乐学习讨论组。
讨论组组员正在讨论着:“名字会不会太直白了点,可以改一版华丽些的吗?”
韩笑在公屏上打出火星文版的“快乐学习讨论组”,草字头茂密地覆盖住这行字,也波及到了楼下银霁的进组讯息。
“老师来啦老师来啦!”
“她怎幺像是从草里钻出来的?”
银霁先把备注改成大名,切回去一看,聊天窗已经被欢迎表情包淹没了。
韩笑的头像是一只头戴大蝴蝶结的手绘贵宾犬,黎万树的树懒跟她同款画风,手握一支复古麦克风,高唱出一串音符。银霁总算明白了,这就是为什幺元皓牗的账号装酷到昵称简介朋友圈空无一物,头像却是一只打着领带的帝企鹅幼崽。
树懒和贵宾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吉祥三宝缺一宝,但她知道有人在窥屏。
“老师老师,你到家了吗?”
“到了,浑身是草,刚洗完澡。你们的头像好可爱啊。”
“嘿嘿,谢谢夸奖,这都是我画的!”
“这幺厉害!”
银霁虽然好奇她在韩笑眼里是什幺动物,想想还是不要唐突约稿了,何必去打破快乐三人组的结界呢?
不过,守着共同的秘密是否也算一种结界?牢不牢固另说。
闹腾了一晚上,学习讨论组一句学习都没讨论,最后,黎万树去找甘恺乐“开一局就睡”,韩笑应该是在手癌频率显着提高后倒头睡着了,留下半句话:“炫炫,快把光启城也”。
她用九键。
在讨论组里踊跃发言提供在场证明,行程汇报应该是免了。睡意袭来的前一秒,银霁忽然一个激灵惊醒:她忘了做元皓牗的动机推断,原来一晚上的违和感就在这里。明明被他发现了——或者当面揭穿了心里的魔女,场面剑拔弩张的,最后竟也没有吵起来,而是通过谈条件达成了奇妙的和解。
加上之前那个没头没脑的东西湖童话故事,每每她试着往深处想,总会被魔女拦在半路。
这一天,外面下着暴风雪,魔女在爱斯基摩人的冰屋里等她,手里端着热可可,面前摆着篝火,也不管冰做的天花板会不会被烤化、訇然中开,把主客双方都埋在雪里、把热可可冻成巧克力冰棍。
银霁在篝火的另一边坐下。既然银霁叫银霁,我们姑且给魔女起个名字,叫“金暴雪”。
“你又开始了。”篝火劈啪作响,金暴雪傲慢地指指点点,“人是什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既不能解决,也不能战胜,你应该去控制你能控制的,而不是交出自己的身体控制权,妄图换取控制他人的资格。太自大了!多活个600年再考虑这种做法吧。”
“可是这间冰室差点就住进来第三个人了哎,我很难不往那种——你懂吧——那种路线去想。你说他图什幺?他连级花都拒绝,还有你记得桌球吧那个搞多人运动的前女友吗?从上限到癖好,我哪哪儿都不沾边,他何必浪费时间——”
“你动动脑子!”金暴雪激动得把自己的头拆下来当球拍,“元勋是干什幺的你还记得吗?”
“你是说,生意人会守护橘皮老太太的微笑?因为他们得在这种规则里讨生活?”
“橘皮老太太的微笑”是银霁和金暴雪约定俗成的暗号,旁人都不知道。
“痴惘!愚昧!你再想想你爸爸是做什幺的?”
银霁恢复了雷妈妈面前的老实巴交:“电力公司普通职员,同时也……”
懂了。海婴同志管理一下长工子弟也是合乎情理的。
“嗨呀,原来真是在教育我怎幺懂礼貌呀,没意思没意思。”
“世界就是由成批成批的鸭子组成的,鸭子只能发出没意思的叫声——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鸭子闭嘴。农场主都快把火鸡宰光了,你到底什幺时候才能找到黑天鹅?”
好的,她已经开启了下一个主线任务,进展也很顺利,还有什幺不满足的?望着魔女脚下可怖的冰缝,银霁后退半步。
“家人朋友爱人、猫狗、教科书,你早知道这都是虚妄的屏障。被一时的安定蒙蔽了双眼的人,看不清屏障的本质是绳子、累加的刑期,一觉睡去,自己也变成虚假世界的组成部分。你不想那样吧?所以啊,玩玩可以,想改造你,做梦。”
她岔开穿着小羊皮靴的双脚,义正辞严地站在了辩题双方。
小羊皮靴狠踏脚下的冰面。别看咱们有爱斯基摩人的穹庐,万年不化的冰地板下可藏着北极深渊呢。皮球一样的头上,嘴巴一张一合,上上下下发出骇人的笑声:“记住,这里才是你的真相。”
说罢,冰面裂缝扩大,金暴雪变身为一条漆黑的海豹,狂笑着扎进海里,溅起一串寒冷彻骨的水花。
***
“我问过老家的长辈了,包括祖奶奶在内,他们都没听过什幺附中考生失踪案。”
“是祖奶奶耶!孔家祖奶奶今年高寿啊?”
“快90了,抗战时做过后方工作,到现在脑子还灵光,可厉害了。”
提起自己的家族史,孔秋总是一脸骄傲。
同时她也感到讶异:“以前从来没人主动了解过我们孔家的事,银霁,你是真的很喜欢历史啊,高二我们有可能分到一个班哦。”
一听这个,韩笑有点发愁:“我历史物理都不行,没办法,矮子里面挑将军吧,真羡慕你们不偏科的。”
银霁也感到难过,因此接不住话,只能突兀地转折:“那篇帖子你们也看过吧,说了半天全都是楼主在危言耸听咯?”
“不不不,寻亲案是真的,我在外公家里看过老报纸。”
“你姥爷以前在《X城时分》上班?”
“你怎幺知道?”刘心窈大吃一惊。
“随便猜猜不要在意……”毕竟再喜欢囤物的普通老人也不会把吓唬小孩的故事摆在明面上,而在一九八几年,A市本土的法律报刊还不多。
“这对父母真的太可恶了,”媒体人的后代义愤填膺道,“要不是发生得早、法治还不健全,他们哪能逍遥法外至今啊。”
不仅逍遥法外,大概率还过得很滋润,把持着A市的经济命脉。
顺带一提,那个年代也许立法不健全,执法可比现在严多了。
孔秋找了个刁钻的角度宽慰她:“郑师傅那种倒霉孩子,谁抢到了算谁家门不幸。”
“说得也是。”
韩笑似乎不喜欢太沉重的话题,嘴角绷紧,眼神飘忽。银霁想起一些云朋友的经历,尝试转移她的注意力。
“有本青春疼痛小说叫《吹不散的青春蒲公英》,也写过换孩子的事,到了结局女二的父母都没受到惩罚,如果不是作者忘了,难道这种行为是大众默许的吗?”
“啊,那本我也看过!”韩笑回魂了,“就是嘛,最后女主是靠自己夺回一切的。而且结尾我也不满意,男主这幺好,女主怎幺能回到竹马身边呢!”
咦,小说里有这段?
沿着这个话题,刘心窈展开了调查:“哎,说到这个,你们选天降还是选竹马?”
韩笑即答:“天降,肯定天降,竹马看久了会失去新鲜感。”
孔秋叹气:“跟天降在一起待久了也会腻的。”
“没关系,到时就有新的天降出现了。”
“不愧是你!”
“不愧是我!”
“那我还是竹马吧。”刘心窈一摊手,“男人换来换去的也很麻烦啊。”
“我觉得……要不是为了搞定户口,这一个也值得你换换。”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银霁呢?天降还是竹马?”
“当然是看谁长得帅咯。”
“银老师,话题终结者。”
“笑死我了,这才是天降派的根本动力吧!对了韩笑,班长和树树都是你的竹马对不对?”
“咦~别管这俩玩意儿叫竹马,怪膈应人的,还是叫发小吧。”韩笑毫不保留地展露出嫌弃。
“说来你们还真是有孽缘,A市这幺多学校,看看你们几个,都同班多少年了?”
韩笑愣神片刻:“呃,其实这是有原因的……算了不说这个。仔细想想,银老师的说法有一个bug:现实生活中,天降和竹马没一个帅的。”
“太对了,不光丑得千奇百怪,还各有各的怪癖,搞得我上学都没什幺动力。”
“是吧,这就很尴尬了,一般来讲帅哥的怪癖我们都是可以包容的,问题是——卧槽,帅哥你谁?”
韩笑一擡头,看向银霁身后,瞳孔八级地震。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元皓牗把书包扔上桌,肩上搭着的纯黑哥伦比亚冲锋衣发出摩擦声。黑色高领紧身训练衣外叠一件棉质黑色短袖,被一条宽扣皮带扎在腰间,故意扯出几寸布料,做出堆叠的效果;暖灰色的阔腿长裤卷起裤边,露出一双八孔红线马丁靴。
时隔数年,银霁还是第一次在真人这边触到了男明星的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