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水色的婀娜衣带,自天山脚下伸出,隔断两方丰沃油绿的草场。万年前赞神解下披帛赠与子民,河流涌动着水,哺育了万千生命,因此每年的此日都是最盛大的庆典,举办地在河水的尽头罗珠湖。
桑珠将最后一头羊赶入临时围成的圈中,便策马向罗珠湖急奔而去。他今日穿了身崭新的红袍,衣领袖口均有明黄色的绸缎镶边。毡帽下的男孩有着黑红的面颊,肥大的袍子被风灌鼓,一只褪下的长袖在身后紧追。桑珠的里衣是阿帕从中州人手里买来的好料子,足足换去了他家七头母羊,这样的衣裳也只有节日里才能穿着。去年他穿的是哥哥次仁剩下的衣服,今年能新装亮相,他已迫不及待要去伙伴面前炫耀。
“喂——格勒家的小孩!”远处似乎有声音在呼喊。
回头看去,有人骑着一匹乌黑的马正向他追来。桑珠勒马等待,先凭借来人肤色叫出了名字。
“央金姐姐。”他对她还记得自己这件事显得颇为惊喜,也驱马跟去与她并行。
雪原没人不认识央金,王的奴隶高常人一等,如央金这般的鹰犬,连那些贵族地主都要敬畏三分。上次见面已是一年之前,央金替王例行巡查到他家清点牲畜,还为他家补填了冬日冻死的牛羊亏损。他家原先的夏草场今年长势不佳,央金带来了好消息,他家被划去了一片新的草场。
“在那里等着就行,怎幺还专门过来?”她面上稚气未褪,竟是一副雪原罕见的润白的皮,此刻因马上颠簸而面颊微微浮起一层浅红。头戴一定围穗绒饰的小帽,额上坠饰些许银盾珊瑚,“你阿帕说你到了进学的年纪,我先头问询了王,诺悟上师正是今日出关,你们的开蒙要比寻常早些,应当就是节后啦。”
“是那位庙里的诺悟上师幺?”桑珠问道。
“那自然啦,今年入学的孩子能认诺悟上师作落奔。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央金笑眯眯肯定道。
桑珠倒不认为上学件大好事,他有个玩伴去年就说,上课又无聊又累,落奔还总是打手心。但他毕竟没有亲自去过,担忧与好奇一同在心头萦绕。不过,能认雪原最博学的诺悟上师为落奔,这点足够让他对课堂抱有期待,“对了,听说央金姐姐走了一趟焚风原,你有见到那边的狼旗马匪吗?”
“何止,我可是从天山一路走去的。焚风原都已到了和沧州的边界,那里倒没什幺特别的,我去的时候草还没长出来,看不见红,就一些枯草杆子。人家也不是马匪,还是很好说话的。真正的马匪可没有旗子,今年雪落天有沧州来的客人,你可不要在外面乱讲。”
眼前的草场停了越来越多的马,罗珠湖就在前面。二人寻了个好地方把马拴着,桑珠便挥别了央金前往父母的毡帐。
央金朝湖边走去,更靠近湖边的位置立着一顶巨大的毡帐,上头正飘着蓝底银纹的鹰旗。与帐前守着的士兵点头示意后,她又整理了自己满头的三股辫才掀起帘子。
王在看书,也许是什幺经卷,又或者各家地主交上的礼单册。他很认真,酥油灯上的焰因央金带进的风抖了三抖,他也许有察觉,又或者只是单纯看书入神,竟连头都没擡,只捉笔写着批注。
她轻手轻脚地添着酥油,复坐于王身侧不远处,这才看到是中原的兵法抄本。
“央金,”王向她抛来一个本不应她多讲的问题,“同室操戈乃是常事,你如何看当年?”
这就要归回到十九年前的今日,也是此刻,雪落天的罗珠湖畔。王的兄长战败,鲜血浸染这片草场足足五日,血涌进罗珠湖,染成焚风原才有的颜色。央金在此时出生,她是母亲与王的兄长之子,奴隶的孩子亦是奴隶,却又带着王室叛党的一点血脉。新王赦免了这个孩子,并让其重归奴身养在身侧。
她跪下,身伏不能再低,额头贴于王足下褐色毛毯的贴边,不假思索道:“王为天山之主,天山儿女归于天山,天山子民辅佐鹰主。”
沉默片刻,王叹息,起身走到央金身边将她扶起:“你总是这般谨慎,生怕做错了什幺。”
央金背过身,颤抖着手解下自己腰间的朱红邦典,沉重的袍子便立即滑落,露出里面素白的衫。她将扣一颗颗解开,一段白皙纤长的脖颈露了出来,接着是干净无暇如同瓷器的背,灯影下细腻如玉般。
她用小刀贴着中指指腹一划,将冒着血珠的手贴在额心。紧接着背部就开始呈现出异样,她的经脉血管上浮仅仅贴于表皮之下,青色清晰可见如同水文脉络。骨骼崩解重组,配合皮肤凹陷形成山脉天坑。
这是她得到赦免的根源,雪落天赐予的神迹——以血为契,此身作帛。央金是行走的舆图,不论看过多少次,这都是足以让人惊叹万分的异象。
“已经足够了,央金。你去了很多地方,我知道很辛苦。”他抹去她额上血迹,央金便乖巧地伏在他膝上,待痕迹消退,王又为她围上白衫搭在身上。
她并非怕做错,她只是不满足。
但央金不愿将心事张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