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借势

永兴十四年八月,各地钦差御史代天巡狩已满一年,陆续回返,各有所得。各地多多少少有些亲亲相隐的案子   ,只不过沁州太守府一案最为骇人听闻。陛下亲自召见了方鉴,听了沁州的现况。这一年沁州上上下下的豪族官员被拔了个干净,各家族元气大伤,年轻一代的女郎便借此机会夺过家主之权,与方鉴和新太守配合着将整个沁州查了个底朝天。卫杞仔细听了,心下满意,她本是随手布下一枚闲棋,守株待兔,却不想竟提前将沁州收入了囊中。卫杞圣心大悦,很是勉励了方鉴一番,并给她升了一个品阶,由从六品到正六品,仍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

出了宫门,方鉴便回了家,沐浴更衣,约摸散值的时间,往高家去拜见高云衢。她外放了一年,便也一年没见到高云衢。回到久违的京城,她心中有些雀跃。

到高府时,高云衢还未回来,高圆来迎的她,她们也许久不见了,便与她一道等着迎高云衢下衙,还没说几句,便远远看见高云衢一身绯红,广袖飘飘,大步走进了门楼。她似乎在想些什幺,步子飞快,从门楼到厅堂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方鉴不错眼地盯着高云衢,趁着她没有发觉,贪婪地描摹她身上每一处细节,时间好似慢了下来,她就这幺目不转睛地看着,看了许久许久。

走近了些,高云衢方才看见她,猛地放缓了脚步,恢复四平八稳的样子,含笑走近:“回来了?”

“是,老师。”方鉴赶在她发现之前收敛了眼神,恭顺地行礼,跟到她身边,接过她摘下的官帽,替她捧着。她落后高云衢半步,擡眸入眼就是高云衢挺直的腰背,这点距离她甚至都能闻到高云衢身上熏香的味道,还是那般熟悉,叫她思绪翻涌。

高云衢待她一如既往,温和又不失勉励。可方鉴总觉得无论她说什幺做什幺,都叫自己耳热心跳。散了席,方鉴便借口赶路劳累向高云衢告辞。高云衢自无不允,犹豫片刻又对她道:“我这里你今后不必来得太频繁。”

“老师?”方鉴心下一紧,生怕是叫高云衢看出了什幺。

“听话,别问。”高云衢的声音仍是温润平和,没有动怒也没有多的意思。

方鉴一头雾水,但仍是乖巧地应了。

次日她便约了崔苗来家中喝酒,她方才回返,有几日短假,崔苗则是下了衙方往她这边来。

她们也是一年不见了,虽有信件往来,但总比不上亲身相见。入了席寒暄几句,方鉴便迫不及待地问她:“新萌,你知大人出了何事吗?为何叫我少去见她?”

“我就知道你要来问,”崔苗道,“高大人如今在朝中近况不太好。许是怕你受到影响,方叫你离远些。”

“多不好?”方鉴闻言停住了执箸的手,有些惊讶,这一年高云衢与崔苗的信中都未提及,应是近期的事情。

“高大人一直主张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官员考绩之法,二是任官回避之法,这两个法子此前用于打击蔡党那是人人拍手称快,可现今已是新党的天下,新党中有些人便不愿高大人成事了。”崔苗苦笑,“范相眼中只有她的税赋改革大计,并不太管束,新党自她以下又分了多党,政见不同,多有不谐。而高大人呀,哪边都不是,她是一门心思地做陛下的纯臣孤臣,主张又叫所有人受损,自然被他们排斥。”

高云衢任光禄寺卿后,便在光禄寺推行考绩法,光禄寺利益纠葛如一团乱麻,竟也叫她极有耐心地一一理顺了。新一轮京察年后将至,高云衢整理了这几年在御史台和光禄寺的试行结果,前些日子上了一道疏,奏请陛下自来年京察起在京中各衙门推行考绩法。陛下没有直接应允,而是令政事堂议一议。陛下模棱两可的态度叫群臣们起了心思,反对之声甚嚣尘上。高云衢又受了一波弹劾,正处在风口浪尖。

“说起来,我对高大人的做法也不甚理解,”崔苗又道,“回避之法还未定下,此时再提考绩,高大人在急什幺呢?临深,你知晓吗?”

方鉴默然,她抱起酒坛猛喝了两口,烈酒呛人,叫她红了眼尾,她冷声道:“大人这是在敲山震虎。她不是真的要立刻推行考绩法。我想,一来是叫众人知道陛下的决心,二来也是用更令人抗拒的事,来叫众人妥协。”

“你是说,为了不叫考绩法全盘推行,群臣便会在别的地方退让?”崔苗惊道,“这……这值得她把自己推到这幺凶险的地方吗?”

“你不是说了她是陛下的纯臣孤臣吗?她替陛下挡着箭,陛下自要保她。”方鉴心中隐隐作痛。大人,可若是陛下保不住你呢?若是陛下舍弃了你呢?到那时你便是万劫不复啊。大人,你想过吗?

“对了,”崔苗想起了什幺,问道,“范问淞休沐日为你接风洗尘的帖子你接到了吗?”

方鉴点头,问淞是范听融的表字,方鉴一回来就接到了她的帖子。

崔苗语带嘲讽:“她现今可是年轻官员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她是范相的侄女嘛,范相没有成才的子女,眼看着是在用心栽培她了。”

“呵,也有一群人拢在她身边,捧得她有些不知南北,已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范问淞了。”

“看来这一年发生了颇多事情。”

“你去了便知。”

几日后休沐,方鉴应范听融的邀请往悦和楼去赴宴,去了才发现,席上除了熟悉的几位同窗,还有不少年轻官员。

见她进来,范听融忙来迎她,边拉着她往里走,边向诸人介绍:“诸位,诸位,这位便是方鉴方御史了,我朝最年轻的三元魁首,去岁登闻鼓案的监察御史,现今往沁州巡狩了一轮,可算得上是步步登高,早早入了陛下的眼,前途不可限量呐。”

“方御史少年英才,我等早有耳闻,今日方才得见,幸会幸会。”

“不敢不敢,见过各位同僚。”方鉴被她夸赞地不好意思,忙与向她拱手致意的诸人回礼。

范听融搂着她的肩背,状似亲密,带着她在席间认人,从五品的吏部员外郎、从六品的刑部主事、正六品的大理寺丞、从七品的鸿胪寺知事……从八九品到五六品,林林总总,竟是什幺衙门的都有。方鉴早便知道范听融交游甚广,这倒是头一回亲身体验。

崔苗也在席上,眼神里带着些许嘲弄,面上倒还算是带笑,正与她们曾经的同窗姚星权说话,这位同窗与她们一届科考,但并未得中,去岁自国子监结业,授了从八品的官,现在光禄寺任知事。

方鉴被带着转了一圈,方才坐到了自己的桌席上。范听融宣布开席,酒菜、歌舞乃至年轻的女郎儿郎便都一一上了来,在场的诸人便也熟悉地开始了玩乐。

方鉴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筵席,上一回小聚的时候她们也不过是喝喝酒听听曲,远没有这幺奢靡的场面,她与崔苗坐在一处,见状悄声问向崔苗:“京中现在都是这般的吗?”

崔苗闻声便也凑近了与她道:“这便是相府娘子的排场了,多来几次你便习惯了。”

那厢范听融见她拘谨,笑道:“临深喜欢儿郎还是女郎?怎幺不选个人来陪伴呢?”

“这就不必了……”方鉴面露难色。

“临深不会还没……”范听融压低声音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转而道,“没事,姐姐带你玩。”

她向一个年轻的女妓招手:“来,好好陪陪这位方大人。”

那女郎便乖顺地坐到方鉴身边与她斟酒。女郎身上浓艳的熏香味道传来,令方鉴有些走神,同是熏香,高云衢身上的味道总是叫她意乱神迷,而此时的香味却怎幺都觉得有些过于甜腻。

方鉴接了她递上来的酒盏,但示意她莫要贴得太近,那女郎便也乖觉,只与她斟酒谈笑,而不再近身。

一时间觥筹交错,众人相谈甚欢,不知是谁开始论起了政事,在场的都是年轻官员,自然都有一番见解要谈。又不知是谁说起了高云衢,场面忽地一静。

范听融忙打圆场:“提高大人做什幺,高大人与我们是不同的。”

“有什幺不能提的,她高履霜又不是什幺说不得的人物。”

“是呀是呀,既说到了,那便诸位便也说说她的考绩法吧?”

“有御史台或是光禄寺的同僚吗?”

姚星权便应声道:“在下姚玉衡,忝为光禄寺从八品知事。”

“好,便请姚知事说说光禄寺的事罢。”

姚星权便声情并茂地讲了高云衢在光禄寺行的考绩法,直说得是苦不堪言,差事增加不说,束缚也多。

方鉴越听越觉得不是味道,皱着眉头有些不安,却叫崔苗按住了手背,她看向崔苗,崔苗向她微微摇头示意。

关于高云衢的话题不过一晃而过,诸人听了姚星权的抱怨,笑了一通高云衢急功近利,便又转向了别的话题。

散场时,范听融亲自送了方鉴出去,示好之意昭然:“临深,你我同窗多年,我最是知你远见,也盼你能与我一道做出些大事来。”

方鉴点头应和,再三谢过了她,方才离开。

上了马车,她才望向同行的崔苗,欲言又止。

崔苗了然地道:“现下知道我为何那般说了吧?”

“我本以为只是同窗小聚,没想到这幺大阵仗。”方鉴从自家马车上常备的食盒里找出一些点心往嘴里塞了一块,又递与崔苗,方才席上她的心一直悬着,便也没怎幺吃好。

“都说了今时不同往日,昔时她不过是尚书府的内侄,现今可是左相的侄女了。”崔苗嘲道。

“那姚玉衡?”方鉴皱眉。

“姚玉衡选官走的是范家的门路,光禄寺原先可是肥差,没点门路哪进得去。也正因如此,她受高大人管束颇多。没了油水,她又是寒门出身,日子便不太好过,全靠范问淞接济,可不就做了她范问淞的狗腿吗?”

“若我没理解错,问淞方才是在招揽我?”方鉴又问。

“哈,原来你听懂了呀?”崔苗打趣她,“那幺你要回应她吗?”

“当然,为什幺不呢?”方鉴星目含笑。

崔苗一怔:“为何?你能忍受他们这般说高大人?”

“我走得还是太慢了,有人能够让我借势,又何尝不可呢?”

崔苗擡眸看向友人,女郎的眉眼间满满地都是野望,竟叫她有些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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