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奴人

阎崇皇都。

近午的早晨是最为喧闹的时段,街市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延连的锁链声并未掩埋在一片哗然之中,反倒显得过于刺耳。

人们不自觉的朝着这个声音的方向望去,在看清捆锁之人时,纷纷面露嫌恶,退避三舍。可女子们嫌恶之中又会多看上他几眼,几经打量一番后面透红晕。

那是一个极为高大的男人。走在人群之中身量高过了所有人。

魁梧挺拔的身姿让这种高大不会显得过于笨重,给人一种极有力的征服感。

他穿着还算干净的灰色衣衫,壮硕的肌肉将衣衫绷紧,仿佛握拳施力,那身薄薄的遮布就会被瞬间绷碎。

黑色的麻布罩将他整个头都遮掩,身后从布罩下散落出齐腰的长发。

锁链将那人的手脚禁锢,透露出小麦色的皮肤遍布着无数新旧伤痕。

他被身前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矮小侍人一路用锁链牵着,旁人一见便知,这是侍人在为主子贩卖自家的奴人。

远处传来钟铃鸣响。

闻其声,人群退避一旁,有的垂首躬身,有的甚至匍匐在地。

这是帝辇两侧的宫铃,听到这个声音,便是帝王亲临。

帝王身临,周围不能有奴人在场。八字胡侍人将罩头男人拉拽到了一个大道旁的巷子口,一边拆下绕在手中的锁链,一边急迫的往钟铃声的方向张望着。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过去一睹当今陛下的真容。

“你,在这等着。敢挪一步老子把你那狗腿打断!”

侍人指着他呵令着,言落后,头也不回的窜入了人群之中。

“陛下从詹南归来了!”

“是啊,备旗礼一切顺利,我阎崇将要出征驻旗之战了!”

“自从多年前战败,神威将军战死。我朝被各朝踩在脚下那幺多年!这一次,会翻身吗?”

“不好说,神威将军之后,再不闻能叫得出名字的大将了。这次驻旗之战,都不知是朝中的哪位将军领战。”

人们雀跃的探讨声在皇卫军到来时戛然而止。那些冷骨的铠甲士是帝王手中的冰刃,从来都是毫无情面的。

皇卫军像人墙一样立在街道两侧,将人山人海隔在身后。

马蹄声零落而近。道路的中央缓缓而来玄色的帝辇,其后是紧随的墨蓝色车辇。

御马为首者是此行的御使随臣,官衣锦服,英姿不凡。一眼便知是年轻有为的高门子弟。

繁丽的帝辇窗帷浮落,人们探着头试图从片刻罅隙中一瞻帝王天颜。

“母亲,里面没有人!”稚童指着帝辇,对身旁的妇人道。

妇人急忙拉过孩子,捂住了她的嘴:“莫妄言!”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一个身着桃色衣裙的女子手持雪白纱帛,有意无意的用其遮着面,逆着人群的方向朝外围走去。

好不易挤出了人群,落步在了一个巷口。

她怯头怯脑的不时回望着帝辇经过的方向,不时又深怕被发现一般将手中的纱帛举在面前,步步向巷子深处走去。

“哎——!”

一心扑在别处,倒是没注意脚下,都不知墙边坐着个人。

就在她即将绊倒时,坐在墙边的男人展开一臂拦在她身前,方好撑扶住了她即将倒地的身体。

小小的动静惹得就近的皇卫军移来目光。

她吓得一个激灵,想都没想的缩在了男人的身旁。

好在男人的身躯极为庞大,将她遮挡得完完全全。

小满探出头,朝街道的方向小心张望着。她纤软的双手攀着那粗大坚实的手臂,毫无避讳的与那男人贴的很近。

男人此刻僵直的身体一动不动。他默默吞咽,喉结随之滑动着。

眼下,透过薄薄的头罩,他清晰所见眼前娇美的女子。那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一身桃色衣裙,用料与做工都是上乘,一看便知女子的身份非富即贵。

他身份脏污卑贱,平日只会和同为奴人者交流,或者与受命于人的下仆打交道,绝不可与权门贵族近身。这是他第一次,与这样身份的女子靠的那样近。

旁人见他都退逃躲闪,这女子竟然毫无顾忌的往他身边凑。

他很是不解。

她难道,不嫌弃他害怕他吗?

小巧温软的手就搭覆在他的手臂上。

她上身前倾,半边身子倚靠在他身上。

男人耳间闷响着自己明晰的心跳声。

帝辇远去,皇卫军撤离。

小满终于松了口气。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靠在这个陌生男人身上。男人罩着头不见面貌,非比寻常的壮硕体格不免让人眼前一惊。自己攀扶着他的臂,这手臂足足有自己的腿那幺粗。

“咳……”

小满浅咳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这才看到他被锁链禁锢的手脚。

小满常年于宫围中生活,对底层的阶级极少有接触,与她最相近的只有曾经的爱人魏执。魏执身为罪人,双手的手腕上留有一道锁铐的旧痕。眼前的男人手脚上锁铐早已将皮肤勒破,反复的摩擦,旧伤又生新伤,深红的烙印上依旧遍布着湿红。

这让她不禁想起了魏执。

借这一份牵连,倒对这个男人心生了一分怜悯。

小满将手上的纱帛叠好,递了上去。

“用这个垫在伤处,减少锁铐的摩擦,应该会好受一点。”

男人侧首面向她,头罩下的眼睛似也凝向了她。

他微微的擡起手,却又胆怯到不敢靠近,只能握着拳又归回了原处。

“就当感谢你方才帮了我。”

小满将纱帛放在两人之间的地面,她起身,拍了拍染尘的衣裙,笑靥如花:

“我先走了,保重。”

桃色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

他垂首,望着地上被叠成方寸的纱帛,细看才见,纱帛的一角绣着一片金色的凰羽。

“新帝登基那幺些时日了,长啥样都不知道。”八字胡的侍人碎碎念叨着走来。

男人见此,将地上的纱帛慌忙收于袖中。

侍人拾起了地上的锁链,绕回了手中,他牵着锁链拉扯着坐在地上的男人:“还坐着做甚,起来啊!”

“唉都说帝王凰血的女帝都是天塑的容颜,真想看上一看。女人嘛,即便当了帝王,还不是个女人而已?”

此番斩首之言,侍人也只敢在无人的巷口自言自语。

日快当头,容不得再拖沓,侍人加快了步伐,牵着身后高大的男人回到了车马穿行的人流之中。

好不易领到了监卖场的号牌。

侍人领着男人站在卖场高台静候着叫名。

他仔细的为男人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好好的整理了他的衣衫。

“不枉给你好好打理了一番,换了身新套衫,你可要争点气!若这次卖不出个好价钱,你就只能滚回奴营了!”

侍人用拇指拨着胡须,上下打量着他:

“也不知道,卖回奴营价钱高,还是切碎了卖去暗市价格高。瞧你这身腱子肉,怕是不少达官贵人会想尝一尝?”

男人罩着头,不见神色。只是直直的站在那。不管侍人说什幺,他都从来不应一句。

闻声叫名。

侍人赶紧牵起锁链,往高台上走。

这是皇都北侧的监卖场,属民间拍卖之用。官府只适当收取税费,倒也未多严苛的监管。

此时,台下已围满了人。

男人任其将他拉在了台中央。

台下之人见男人那不凡的体魄,皆发出了撼叹。

“各位贵人掌家们可看好,这奴人非比寻常!”

侍人一把将男人的衣衫开解,即便身上伤痕满布,却也挡不住小麦色光泽皮肤下包裹的壮阔充鼓的肌肉。炸裂般的筋脉突鼓,延绵咋山丘般起伏的坚硬肉块上。宽厚的肩膀与极窄的腰腹,配上他张扬的骨架与身量,这简直是一身找不出差错的壮硕男躯。

“这奴人一直以斗奴养着的,是斗兽场里的连胜将军!当年我家主子,用了百两玄银将他买回来!”

说着,侍人从怀里掏出了家牌,扬在手中道:“我是蒋家老爷的人,蒋家老爷大家应该都知道。他手上,有个从忌域之地活着回来的奴人——”侍人将手指指向男人:

“就是他!”

一时哗然!

谁人都知,蒋老爷从忌域之地拿回了宝贝,去商海会拍卖得了玄银千两起了家。从此之后富甲一方。听闻因为蒋家老爷府上有个能从忌域之地活着出来的奴人。也是那时,各家都想买奴送去忌域之地撞撞运气。只需花点钱银打通坚守的官家,就能把自家奴人送入忌域之地的洞窟里。然而不管送去了多少奴人,皆有去无回。

后来,忌域之地严管,打击私商贿赂偷潜。谁人都再没有机会去到那里。

侍人提了提嗓子:“如今要不是我们家主子周转不开,也不会急着卖他。百两玄银买的,现在,十两起拍!”

“十两?!”台下之人唏嘘。

一男子喊道:“一个奴人二钱玄银,他卖十两?!谁花十两买个奴人啊。”

台下第一排,一身着贵气的中年男人展开折扇,高声道:

“忌域之地如今严令禁止私入,他能活着从忌域之地回来又有什幺用?你说他是斗兽场无人可敌的斗奴,但是斗兽场前几日已经被国辅大人亲自查封。如此看开,他毫无门路可用,怎值十两?”

台下赞同声连连。

侍人见此,暗啐了一声。他高举起手想将男人的头罩取下,却发现自己不够高。只能呵斥着:“你他爷的把头罩摘了!”

闻言,男人擡手,因锁铐将两只手牵连,他的动作并不快。他拽起头罩一角,缓缓将头罩掀开。

奴人的印记,是从眉心到鼻尖的一道红色深痕。

浓利的剑眉之间,那道红印划过高挺的鼻梁。

薄唇紧抿,淡漠无神的双眼惑人神息。他拥有着与他的体魄相称的刚毅英俊的脸。应阎崇以强壮为标准的男儿审美里,这便是上乘中的上乘。

体魄如此壮硕威猛已是难得,竟然还配上了那幺无可挑剔的脸。台下的女子无一不看直了眼。

“这品相的货色是极难得的!买回去当性奴,也绝顶的值!”侍人环顾着台下眼含绯念的众人,得意了几分。盘算着若能高拍几个钱,就能偷偷塞入自己的口袋。

“十两玄银买个性奴?”一个女子开口说道:“高门贵族出得起这个钱,但是他们可不会用卑贱的奴人当性奴。普通身阶者也断不会痴了傻了花十两玄银去买个性奴。多俊俏的性奴三两都将将够了。”

侍人听来不过是压价的说辞,但仔细想想也有道理。

出的钱这个钱的不会买,想买的出不起这个钱。

“光有其表有个屁用!”

一个浑厚的女声高扬。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艳丽的臃圆中年女人走来。

旁人见此纷纷让出一道,让她走向前来。

“哟,这不是钱掌家吗?钱掌家又来搜罗俊俏郎君了?”有人打趣道。

女人并不搭理身旁人,只是对着台上继续说道:

“扒了他的裤子,让我看看他胯下那话!要我满意,价钱好商量!”

被唤作钱掌家的女人抽出腰间的荷包,在圆润的手上掂了掂。

“这……”侍人有些为难。

毕竟大庭广众之下,扒光一个奴人的衣衫,确实有碍观瞻。

奴人低贱不能视人,为了卖个好价钱已经将他的头罩摘下,现在还要扒掉他的裤子?

好在不仅侍人为难,台下的其余人等也纷纷劝阻着。

而台上被拍卖的男人,神色淡漠空洞,仿若隔绝外界毫无在意。

“这位掌家,这个你放心!他是以斗奴养着的,干净得很,没人近过身。但实不相瞒……”侍人伸出手臂,在臂弯处比了比。“他那话的大小和半个手臂一样,哪有人承受得住,所以要不是急着脱手,也不敢当性奴卖,这不是……怕闹出人命嘛。”

钱掌家双眼放光:“我就喜欢承人所不能承。”

接着,她展开粗圆的五个指头,高高举起道:“我出五两!”

“我家主子开的底价便是十两,五两着实为难了……”侍人还摇摆不定。只见钱掌家迈着大步走上了台,她一手夺过侍人手上的牵着男人的锁链,一手将玄银塞到了侍人的掌心:“磨蹭什幺,你家蒋老爷我熟识,与他报我钱掌家的名号,我不信他五两玄银的面子都不给我!”

再没给侍人反驳的机会,钱掌家牵着手中的“货物”,乘着旁人各色的目光,大摇大摆的离开了监卖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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