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前路

永兴十五年。

才出了年,京中官员们之间的走动便频繁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京察将有大变动,想外放的、想转衙门的、想更进一步的,都开始了自己的筹划。

高云衢沉寂了很久,这半年来都是府门紧闭,谢绝拜访。方鉴克制着自己,只在逢年过节前去请安,而不再频繁地去往高府。每一次相见也都很短暂,不过三条街的距离,方鉴却觉得并不比京城到沁州的千里万里近多少。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掩住自己满心的渴望,也不知道高云衢有没有看出什幺端倪,但只要高云衢不说,她便也当做她并未发现,稳稳端住了那盆名为师生的水。

二月里,高云衢特意使人唤了方鉴过来,方鉴许久不被唤过,一时间喜上眉梢,特意换了身清秀的襦裙,细细妆点了自己。直到进了高家的大门,方才收敛起喜色,整理了袍袖,两手端在身前,做出一副稳重的样子。

“来了?坐吧。”高云衢正在茶案前点茶,擡眸看了她一眼,手中微微一顿,她也很久没有见过方鉴这般妍丽多姿的模样,有些陌生却也万分熟悉。

“老师,让我来罢。”方鉴在她对面坐下,接过了她手中的茶壶。高云衢讪讪地收回手,看着她灵巧地执壶点水入碗中冲开已经研磨好的茶粉,而后以茶筅调膏,注汤些许,环回击拂,如此循环往复七次,至汤面鲜白,乳雾汹涌,溢盏而起*。方鉴的手指纤长,执着茶筅微微使力时,骨节清晰,肌理分明。她专心点茶,全然没有发现高云衢看她看得出神。

“老师,请。”方鉴将茶盏递到高云衢手边,话语里带着小小的期待。

高云衢如她所愿接过茶盏饮了一口,笑着赞了她一句,便眼看着方鉴扬了扬眉毛,露出了少年人朝气的模样。

高云衢是喜欢她这蓬勃的模样的,心潮涌动了一瞬,复又无声散去。她轻轻搁下茶盏,说起正事:“京察便在眼前,你有何想法?”

“老师如何看呢?”方鉴反问道。

“能谋一任外放应是最好的。”

“为何呢?”

“亲民官与京官是不同的,你得去看看那些小民是怎幺过活的,知道这偌大的国家是如何在运作的。”

方鉴不解地道:“可我就是自小民之中而来呀?”

高云衢笑起来,声音轻轻的,仿佛细小绒毛落在方鉴心头:“过往你是在小民之中仰头去看,与站在阶上将万千黎民收入眼中,又如何能够一样呢?”

高云衢耐心地将道理一一讲明:“一县一城虽小,但琐事不少,能理顺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务,你才算明白了这官要如何做。日后方能走得更远。”

不同于以往的恭谨受教,这一次方鉴低了头不说话。

“阿鉴?”

方鉴双手在桌下攥在一起,指节发白,屋内被沉默包裹了,压得方鉴有些喘不上气。她深吸两口气,鼓起勇气,擡起头颅,坚定地看向高云衢:“老师,若我不愿呢?”

这下轮到高云衢沉默了,这是她没有设想过的回答。她冷下声音道:“为何?”

方鉴咬唇不开口,移开了眼睛不敢看她。

“说话。”高云衢用指尖叩了叩桌案,加重了语气,叫方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她的掌心沁出汗,在桌下看不到的地方蹭了蹭膝头的布料,裙裳一角也变得潮湿起来,掌心黏腻。

高云衢等不到她的回答,耐心告罄,含怒道:“阿鉴,不要任性,没有什幺值得你赌上仕途。”

有啊。是你啊。

方鉴动了动唇,终是将满腔的心语咽下,苦涩地对高云衢道:“老师,往后的路让我自己走,好吗?”

高云衢心中一空,良久,涩然出声:“你,是觉得我束缚住你了吗?”

“不!”方鉴猛然擡头看向她,满眼急切,“不是的!老师待我爱重之情,点点滴滴皆铭刻我心。我如何会那般想呢?”

她站起来,绕过桌案到高云衢那一侧,跪在高云衢脚边,抱住她的腿,仰头看向她,字字恳切地道:“老师为我筹谋,我都明白。可是老师,我不能永远在您的羽翼下,我得自己去为自己谋划,摔了跤受了伤也得学会自己疗伤,这样才能慢慢长成您想看到的样子啊。”

她们许久不曾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了,少年人躯体的热度顺着相接的地方传过来,叫高云衢绷紧了身体。她本是生了怒意的,她为方鉴的前程思虑颇多,几乎是将最好的捧到了她面前,可方鉴并不想要。   但她也清楚地听见了方鉴的话,也听见了那字句里的诚挚与坚定。她的怒气渐消,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方鉴跌跌撞撞地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这是好事,谁说她为方鉴安排好的路就是对的呢。

她叹了口气,手掌抚上方鉴的后脑,方鉴也是一僵,这样的动作高云衢许久没有对她做过了,她顺着高云衢的动作,低下头将脸颊埋进她的膝头。

高云衢摸了摸她的头颅,叹道:“我知晓了。许是我想错了。”

“老师没有错,”方鉴自她膝头发出闷闷的声音,“是我不识好歹……”

“好啦,”高云衢收敛了有些失落的心情,恢复了往日的平和,“这样也好,该试的错早便试过,往后才不会因着一时的困顿而一蹶不振。”

“老师……”

“我应你,此事我不会插手,你自去做便是。”

“谢老师。”方鉴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便突然地意识到了她现下与高云衢离得有多近,熟悉的香味钻进鼻腔,叫她抑制不住放肆的渴望。她悄悄地贴近了些,用脸颊轻蹭高云衢的膝盖,这样的亲昵姿态,她们曾经习以为常,可现下却是一个小心翼翼,一个窘迫无措。

高云衢轻咳了一声,道:“起来罢,别做这小儿模样,叫人看到不好。”

方鉴心中惋惜,却也乖巧地直起身退了开来:“又无人看到。”

“那也不成,快起来!”高云衢瞪了她一眼,却不甚严厉。

方鉴乖乖地起来,坐回了一开始的地方,又略聊了几句,见高云衢兴致不高,便自觉地告退了。

直到方鉴离去很久,高云衢都还坐在那里,望着书房外的景色出神,没人知道她在想什幺,直到外头光影变换,日头西斜,她才转回视线,瞧见手边方鉴点的那碗茶,她略看了一会儿,执起茶碗,将那已经凉透的茶汤一饮而尽。

方鉴也不是全无盘算,她趁着休沐,请了范听融吃酒,范听融一进门便笑她:“我请临深出去玩耍是常有之事,临深请我可少见呀。”

“问凇笑话我呢,”方鉴跟着大笑,迎上来把住她的手,态度亲昵,一派挚友模样,“我可不似问凇家大业大,咱们小门小户的可得劳问凇多多照顾呀。”

“哈哈,瞧你说的,咱们姐妹谁跟谁呢?”范听融自然地回应了她的示好。

“阿姊请上座。”方鉴引她入席,顺着她的话头换了称呼,“小妹近日寻摸了两坛好酒,可巧与阿姊同享。”

“好呀,我呀就好这点口腹之欲。”

酒是好酒,几杯下肚,范听融愈发开怀,也愈见放松,抱着酒盏与方鉴道:“临深请我来,不单单是为尝酒吧?”

“瞒不过阿姊,小妹这是有事相求了。”方鉴给她把酒满上。

“叫我猜猜,这个时候,该是为了京察?”

“阿姊真是明察秋毫。”

“嗨,好说,”范听融了然,问道,“临深有什幺想头吗?”

方鉴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我想留在京中,阿姊瞧着有没有什幺门路?”

“啊?”范听融一愣,她本以为方鉴是想找个门路外放一个富庶之地,毕竟这次京察外察同时启动,地方变动极大,空出了不少好位置,多的是人打破头想去,“临深是如何想的?你现今是正六品,外放至少是个从五品,以你的资历,运作一二说不定能得个正五品的上州通判,何乐而不为?”绿袍青袍不愿外放不过是怕出去了便再也回不得,而于她们这样的出身背景自不必有这种担忧,借着这个机会攒一波资历也是极好的。

“我知阿姊为我着想,可我想着京中到底是离陛下更近些……”方鉴欲言又止,“你也知道近年来陛下高掌远跖,朝事云谲波诡,我实是不想错过。”

范听融沉吟片刻,复道:“也是这个道理。”她自身也是打算留在京中的,她比方鉴品级低些,不过正七品,外放至多也不过是个六品的上县县令,琐事缠身自是不如在京中有趣。

“那阿姊看有无机会?”方鉴试探着问道。

“我去帮你打探一二。只不过,临深,京官五品往上空缺少些,你才晋了正六品不久,怕是不好再进一步了。”

“这是无妨,我还年轻,等得起呢。”

“好吧,你且等我消息。”

“小妹先行谢过阿姊。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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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大观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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