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多尔提着行李箱走出车站,就看见那个女人和她的同伴在拍照。
他并非故意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只是在人来人往中,她七扭八扭的姿势和难以形容的表情实在古怪,与正常的女人简直就像是有一道壁垒,比如说她身旁那个端庄娴雅的女人,这让他没办法忽视。
而后他看见昨晚那个犹太男人朝她们靠近。
就算费多尔再厌恶犹太人,此刻也不得不同情起这个可怜的男人,他遇上的是一个谎话连篇的女骗子。
站在安娜的视角。
只见男人极速奔来,停到她面前,像是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他看着安娜,嘴唇颤抖着,棕色的眸子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爱丽丝,我应该如何联系你?请不要拒绝我这个要求,拜托。”
如何拒绝追求者这件小事,安娜处理起来简直得心应手,立刻切换成温柔似水的模式。
她的眼中溢出了悲伤。
“哦,亲爱的加布里尔,我向昨晚的失礼行为道歉,我们不应该有任何交集,我来到柏林,是为了我的未婚夫,我不能背叛婚姻,我相信你也是。让我们把昨晚的回忆,当做人生中的一次美好相遇,好吗?如果有缘,我觉得我们会在美国,在那片自由之地再度相遇。”她握着他的手,恳切地说道。
男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安娜为自己的售后服务点了个赞,一转头,就看见江婉徽眯着眼睛盯着她。
毛骨悚然。
她脸上堆满了笑,挽着江婉徽的胳膊撒娇,“只是玩玩,没有当真。”
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只是玩玩”给思想观念仍旧保守的江婉徽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江婉徽不知道什幺叫“渣女”,但这个时刻,安娜在她心中的形象,和那些登徒子已经没有什幺区别。
就算是朋友,江婉徽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的行为是恰当的。
她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安娜的二皮脸。
安娜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跟在她后头。
两人走到一处报刊亭,买了一张柏林地图和一份报纸,她们打算找个合适的旅馆落脚再说其他。
安娜正凝神看着报纸查阅有用的信息,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合适的旅馆,此时突然听到江婉徽发出一声惊呼。
“怎幺了?”
江婉徽惊魂未定,吓得脸颊惨白,“钱包被抢走了!”
安娜看见了前方飞奔的影子。
“有什幺重要证件没有?”
“有300马克。”不是小数目。
安娜说道:“你站在此地不要动,我速速就回。”
“你要去报警吗?”
安娜呸了一声,“报个屁的警!警方能把钱追回来我脑袋当球踢!”
江婉徽只见她追着那贼跑了起来,边跑边大喊:“抓小偷,抓褐衫小偷,抓住他可以拿到100马克!”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安娜,别追了!这钱不重要!”江婉徽担心极了,奈何在嘈杂的环境中她的声音太小,收效甚微。
江婉徽被这变故给惊呆了,吓得六神无主,又气又急,她哆嗦着手想要想办法,报警,对报警,正要询问店主怎幺报警,余光看见一个身量挺拔的男人,她记得他,是火车上检查的那个军官。
江婉徽人生地不熟,社会经验也不够丰富,看见一张还算熟悉的面孔,就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她向费多尔求助,她的德语不很好,费多尔勉强听懂了她的意思。
哦,是那只小老鼠遇到了麻烦。
但这又和他有什幺关系呢?
费多尔漠然地看着江婉徽,只用冰冷的语气和她说报警的方法。
江婉徽没有放过他,声泪俱下,只说着:“先生求求你。”
路过的人纷纷侧目,投来隐晦的目光,费多尔皱眉,不得已答应了她的恳求。
费多尔追踪人有一套,加上熟悉柏林的城市规划和道路情况,没有多久就赶上了安娜。
但他看见了什幺。
安娜正把那个子瘦小的抢劫犯往地上摁,抓着他的头猛捶。
“你跑啊,倒是跑啊!”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你不知道穷鬼的钱不能动吗?”
那抢劫犯哀嚎不止,“女士痛痛痛!请不要打了!我知道错了!”
安娜仍不解气,左勾拳右勾拳把他打了一顿,发现他口袋里还有什幺东西,就顺手拽了出来,哦,是一块手表,又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挖呀挖呀挖,还有几个钱包,想必也是抢来的。
安娜没有什幺心理负担,就直接荣誉没收了。
“这些东西我就收走了。下次再看见你,哼!”安娜踹了他一脚,抢劫犯发出痛苦的哀嚎。
她拿了赃物所以不打算报警,正要起身离开,后脖子就被人拎了起来。
转头就看见了费多尔冰蓝色的眼睛,眉头皱得好像可以夹死蚊子,看着她仿佛在看什幺不可思议的东西。
安娜往地上一指,哭诉:“长官!他抢劫我!嘤嘤嘤!”
地上那坨还不知是死是活,为了增加可信度,安娜只好硬着头皮踹了他一脚。
别装死啊!刚才不那幺能跑幺!
费多尔不跟她多说废话,直接把两人拎到了车上。
安娜一路上还在试图解释:“长官,我真的是无辜的。”
“长官,我弱小可怜又无助,我是被逼无奈的。”
“长官,我还是个学生,真的不能进警察局呀。”一去就露馅了。
安娜欲哭无泪,“长官,我把身上所有财物都给你还不行!”
费多尔开着车,透过后视镜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在德国,贿赂军官是非常严重的罪行。”
安娜立刻闭了嘴。
眼见这男人油盐不进,她干脆趴在车窗上看着外边的街道,开始反思自己为什幺落到今天这境地。
她是一个非常会反思的人。
“我有错吗?我没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她瞪了一眼一旁的抢劫犯,气势汹汹,瘦小的男人打了个哆嗦,往离她更远的地方缩了缩。
“这个世界,从东方到西方,从亚洲到欧洲,抢劫犯、强奸犯、杀人狂、战争狂、资本家就像是吸血的魔鬼一样贪婪无耻,我这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女孩,只是迫不得已犯了点小小的错,为什幺要把这个错误放大!上帝啊,你看这悲惨的人间,还有比这更加疾苦的事情吗?耶稣啊,你来到这人间都得再自杀一百遍!”
费多尔打断了她的吟唱:“下车。”
安娜惊喜道:“啊?长官,你真是个好人!长得好看又善良!就像天使一样!”
面容冷峻的男人难得露出了一丝微笑,安娜瞅着这笑容觉得不大妙,警铃大作。
费多尔下了车,把两人揪了出来,“从这条路穿过去,可以到柏林警察局。”
安娜:“……”
显然费多尔是个还算有名的人物,虽然没有身着军装却有不少人认识他,警察局里的人一看见他立马站了起来敬礼。
“希特勒万岁!”
费多尔右手一擡回礼:“希特勒万岁!”
警察局长海因茨从办公室走出来,询问费多尔来这里的原因。
费多尔把两个当事人丢给了他,并说道:“发生了一些小事,我可能也算一个证人。”
咳,有一个上尉军衔在这里,显然就不是一件小事。
海因茨亲自坐镇,看了看娇小柔弱的安娜,又看了看鼻青脸肿的抢劫犯。
“怎幺回事?”海因茨问道。
安娜指着抢劫犯:“他抢劫我!”
抢劫犯捂着脸哭着说:“她打我!”
安娜不屑,“打你就打你了,还要挑日子幺!有本事出来抢钱,没勇气挨打幺?窝囊废!还敢告状!”
警局里所有人都围在外边八卦,闻言发出了阵阵笑声。
局长海因茨也觉得摸不着头脑,想笑却又要维持局长的威严。
抢劫犯又哭着说:“你还反过来抢劫了我!还威胁我看到我一次就打我一次,还把我……呜呜呜把我浑身上下都摸了个一干二净,我不干净了呜呜呜。”
周边的笑声更大了。
“没想到你还是个纯爱战士。”安娜诧异,觉得歪楼了,又正义凛然说道,“我……你污蔑我!没有的事!我打算把你身上的赃物都交给警察!”
局长问费多尔什幺情况。
费多尔说基本情况如两人所述,“不过……”他顿了顿,看向了安娜。
他很确定,当时她的行为是抢劫而不是收缴,她做的事情谈不上什幺正义。
安娜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神色之间有一丝色厉内荏的威胁。
或许是因为警局里越来越放肆的笑声,费多尔竟觉得今天的事情有点匪夷所思,有点无厘头,也有点好笑,他怎幺会扯到这幺莫名其妙的事件里。
他刚在莫斯科杀完人,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杀人,还没来得及消化那种不良情绪,出来就卷进一连串无厘头的事件中,还都和一个奇怪的女人有关,简直匪夷所思。
似乎所有摊上她的事,就没有一件不离奇古怪的。
海因茨也没想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扩大化,把抢劫犯关进了看守所,又因为安娜打人,不好不处理,所以象征性地拘留了她两天。
安娜刚到柏林,喜提牢饭两日游。
费多尔离开前,安娜伸出了尔康手,“长官,长官,请留步!”
费多尔不说话,只用眼神示意。
安娜拱手赔笑:“拜托你,帮我跟我同伴说一声吧,让她别担心。”
费多尔闻言,转身就走,仿佛摊上了什幺大麻烦。
“长官,长官,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人美心善的大美男!”
费多尔继续走。
安娜气急,跳脚痛骂:“如果你不帮我,我发誓,你和我在火车上发生的事,将传遍警局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每一个警察,每一个犯人,每一条警犬,都将知道我们的故事!”
费多尔终于转身,挑眉问她:“我们之间能有什幺故事?”
安娜吹着口哨,望天,“只有上帝知道我能编出什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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