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一中西面的建筑鳞次栉比,相互交错出无数条或大或小的巷子,这里没人管,也没人愿管,换句话来说,这里只住着两种人——没钱不怂的和没钱且怂的。
其中一条巷子的深处,苏眠被穿着校服的两个女生一左一右地强架着,腹间的痛意让她佝偻着背直不起来,她紧盯着站在两人之中的女生,左边颧骨处有一块明显的淤青。
“你应该庆幸我最近为斯年从良了,”徐潇拿着修眉刀,在她的脸侧拍了拍,“不然你这张脸蛋啊,怕是再勾引不到男人了。”
苏眠目光瞥至一旁,不接她的话也不理她,徐潇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现在这副装清高的样子!”
“装清高给谁看呢?”徐潇说着又扇了她一个巴掌,“这里没有男人,没人吃你这一套!”
“也算你有点本事,”徐潇哼了一声,“去年不还勾搭上了高中部的校草庄商吗?怎幺?现在庄商毕业了,看不上你了,所以开始伸手向初中部了是吧?”
“事情早已澄清,”苏眠终于扯出一笑,“我和庄商就是兄妹,这是你怎幺颠倒黑白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她想说这句话很久了,她实在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什幺自己不过是给哥哥买了瓶矿泉水,却到现在依旧被有些人扣上“勾引”的污名。
“苏眠!你给我搞清楚!”徐潇摁着她的头往下压,眼睛和她相视着瞪大,“现在处于劣势的人是你,惹怒我对你可没有好处!”
苏眠表情木然:“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眼底泛着浅浅的乌青,“像你这样的人,别说我哥了,就是刘斯年眼睛瞎了都轮不到你。”
也想不明白为什幺自己只不过是和他们一样,觉得刘斯年长的不错多看了几眼,却没两天就流出了她暗恋他的传闻。
一直以来,明明是他们非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放,再做出自以为是的解读,为什幺?为什幺到头来被折磨的却是她,她的忍气吞声,为什幺换来的只有更加过分的对待?
“你闭嘴!”
徐潇气极了,揪住她的马尾辫:“行啊,你不是喜欢勾引男人吗?那我们不如来拍几张照片,打印出来贴在公告栏上,让全校师生一同观摩观摩校花的盛世美颜?”
苏眠的校服纽扣被全部解开,隐隐可以看见胸前未发育完全的起伏,徐潇捏着她的双颊,往她嘴里强灌牛奶,从口角溢出来的白色顺着脖颈流下,弄脏了她的身上穿的校服校裤。
“对,你刚才不是很喜欢瞪我吗?”苏眠被牛奶呛到了,咳嗽着还没缓过神来,眼瞳聚不上焦,徐潇捏住她的下巴,强使她擡头,举着手机从上往下拍,“现在也多看看镜头啊。”
“要不给你自己看?”徐潇把屏幕转过来给她看,乐得掩着嘴笑,“这像不像你被男人操过射在嘴里的样子?还真淫靡呢。”
她真的受够了。
“你们几个!”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在欺负同学,”一个未完全脱离稚嫩的男声从巷口的方向传入,倒意外的挺有气势,“证据我都已经拍下来了,明天就送到你们班主任那里去!”
“他妈的。”
徐潇往那头看了一眼,低骂了一句,招呼另外两个同伙从另外一边跑掉了,突然没人架着,苏眠也一下失去了支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沾了一身尘土。
“你没事吧?”
和声音截然相反,那个男生身形高大,黄皮寸头,苏眠认识他,是他们班的体育课代表,叫邹信。
不知是从什幺时候起,这张脸经常在苏眠眼前晃悠,明知会给自己惹麻烦,却还是会在她受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
邹信朝她跑了过来,苏眠却没有借助他伸过来的手,咬着牙自己站了起来:“谢谢你。”
第三次了。
苏眠拍掉手上的尘土:“明明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我而得罪他们,却还是选择出现。”
“这……苏眠同学,话也被不能这幺说,”邹信挠着脑袋,视线闪躲着,“不管怎幺说,同学有难,我袖手旁观就太不道德了。”
苏眠眉头微凝:“你说你拍有证据,可以发我一份吗?”
“这个……”皱信的神色看起来有些为难,“我也是说出来唬她们的,其实没拍……”
“邹信同学,你和我说实话,”苏眠迈步移动到他的眼前,从他眼底的慌乱中找出了一丝不对,压低声音,“不是你自己想来救我的对不对?”
“你能不能告诉我,”苏眠执着,眼神渴望,“是谁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还没抽到底的香烟被人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苏眠的目光猛然朝巷口的转角看去,烟草燃烧冒着橙红的星点,不完全,飘着一缕如绸缎般丝滑上升的云烟。
苏眠捡起地上灰扑扑的书包,沿着滚出烟蒂的拐角一路追上去,只是这里的地形错综复杂,到了下一个岔路口,她根本拿不准人是往哪一条道走了。
她有些沮丧地垂下眼帘,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终于将拿在手上的书包重新背回了肩上,天色不早了,她也该回家去了。
就在这时,其中一条小道突然有了动静,一颗石子砸在地面,弹起又落下,以此反复,高度渐减,最后撞在另一面的墙砖,停了下来。
苏眠又一次追了过去,从这条有些泥泞的小道一直走,她来到了一片不大的院落,这里有一棵很大的菩提树,树下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石椅。
石桌上刻有棋盘,桌下还靠着一个旧黄的卷烟筒,而现在象棋被收走,只有将军的位置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她走了过去,盯着塑料袋上面系的单结看了一会儿,伸手去解开,里面装着未拆封的酒精和药酒,和一包干净的棉签,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能够提供身份的线索。
今天的黄昏没有晚霞,只有成片的乌云笼罩世间,苏眠重新将塑料袋打结,擡手抹去不知为何留下的两行泪水,再绑一次头发,校服散开的纽扣也扣好,拿着塑料袋离开了院落。
现在已经过了放学的时间,没了人潮,苏眠一个人坐在公交站等车,尖利的小沙粒在膝盖上磨出了几道口子,鲜血流出,凝结在了皮肤表面,看起来有些狰狞。
苏眠拿出塑料袋里的酒精,用棉签蘸了蘸,涂抹在伤口上。
她清理得认真,没有注意到什幺时候,站台又多了一个高瘦的男人,他带着黑色的鸭舌帽和口罩,穿的也很简单,她看不清他的样貌,也辨识不出他的身份。
天空开始飘起了细细的雨丝,苏眠有些在意地偷瞥了他一眼,第二眼,第三眼……她故作不经意地经过他,去扔用过的棉签。
空中弥漫着一股闷浓的气味,苏眠神色淡定地在他身后停下,打开脏兮兮的书包,在拿伞的同时鼻子也凑近他,闻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有点像木头,从中还卷携着一丝极淡的烟味。
不多时,一辆公交车进站,男人长腿一迈,直接跨了上去,他真的很高,能轻松握住车厢杆上的扶手,苏眠的视线追随着他,他好像也看了一眼车窗外,很短的一瞬。
再后来,公交车关上门即将离站,那双好看的眼睛又掩藏在了黑色的帽檐底下,再也看不见了。
庄商在外地上学,庄鸣在医院照顾因阑尾炎而住院的母亲,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家里空荡荡的,只有苏眠一个人。
苏眠拿出冰箱里的剩菜剩饭混在一起,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坐在餐桌,她神情呆滞地大口吃着拌有菜汁的米饭,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只觉得身心疲惫不堪。
囫囵吞枣地吃完晚饭,苏眠用留在家里的公用手机打了个电话给班主任,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晚自习可能去不了了。
因为她平时在学校表现很好,成绩也优异,所以班主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别勉强自己,好好休息。
苏眠脱下脏掉的衣物,洗完澡,她把校服校裤放进盥洗台,洗衣液挤在掌心,动手搓着上面的污渍,手里头的动作越来越急促,思绪却愈发冷静了下来,脑海里描绘着一双眼睛的轮廓。
是他,一定是他。
那双和苏善有八分像的桃花眼逐渐成型清晰,他知道她的处境,所以一直在用自己的方法保护她。
七点左右,庄鸣拿着空了的饭盒回来,看见苏眠在阳台晾衣服,问她怎幺没有去学校,他这些天睡眠不足,脸上好像又多了几条皱纹。
他们的时间一直在错开,苏眠也已经有段时间没在家里看到他了,简单解释了原因,她抚平着衣服上的褶皱,问他:“妈妈在医院怎幺样了?”
庄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什幺大事,你好好上学,别担心这幺多。”
“好,”苏眠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伤,离开阳台后直接走向房间,“您也注意身体。”
她知道,苏善得的并不是阑尾炎,她上回偷偷跟着庄鸣去过医院,他进的根本不是普通病房,而是精神科的病房。
苏眠混了进去,靠着庄鸣知道了病房的位置,悄悄溜进隔壁病房,幸运的是那个家属大叔来得比他们早,消息灵通,心肠还软,被她的一片孝心感动,于是将他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她。
苏善刚开始送来的时候是吞药自杀,后面抢救过来昏迷了好几天,可醒来没两天又趁着没人注意,在卫生间割了一次腕,现在被绑在床上,情绪看起来不是很不稳定。
也难怪庄鸣要瞒着她。
怎幺可能当做什幺都没发生过呢?
苏眠叹了一口气,坐在床沿将黑色塑料袋里的三样东西都倒在床面,药酒还在盒子里,她拿起来正要打开,发现封口有被动过的痕迹。
她意识到了什幺,急忙把盒子里面的药酒,连同说明书一起拿了出来,说明书留白多的一角被撕了下来,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四个字:
好好活着。
那字体隽逸有力,苏眠指尖抚摸过去,视野又开始变得模糊,他这幺告诉她,是不是代表他不止知道她在学校被欺负孤立的事?
那幺他又能否感知到她此刻内心所说不出来的一切呢?
会不会也和她一样深陷迷局之中心慌失措呢?
苏眠捂着脸小声啜泣,咸咸的泪蓄在掌心有些咸,泡得上面破了皮的划痕发了疯地疼,钻心剜骨。
会不会对她干过的傻事感到失望?或是对她怒其不争呢?
他明明……是想让她好好活下去的。
可是,她又该怎幺好好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