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柏遥是在削苹果的声音中醒来的。
她望着白白的天花板,仿佛自己的身躯已与这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床被共生已久。
她有些茫然,闻到了一股苹果特有的清香。
她偏过头去,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醒啦,先吃点水果好吗?”
哥哥今天穿了一身休闲的衣服,灰白色系,脸被阳光照着。
柏遥看到他的泪痣,视线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看到苹果,然后是刀……
那些红色的、黑色的画面涌入她的脑海。
“啊!——杀人了,我杀人了哥哥……”
她惊叫着,绝望地扯住自己的头发,浑身开始发抖,眼泪从脸上掉到被子上。
李章叙放下苹果和刀,把柏遥紧紧抱到自己怀里,安慰道:“没事了啊,不是遥遥的错……”
“爸爸死了?……我杀的?我……”
柏遥在他怀里再度精神崩溃,李章叙留着泪亲吻她的额头,道:“爸爸他现在已经抢救成功了,不哭了好吗,我们不哭了。”
“会下地狱吗?会坐牢?……他是我爸爸啊。”
“不会坐牢的。李征远,是因为喝醉酒踩到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才跌倒被酒瓶刺到。你仅仅是在自卫而已,什幺错都没有,知道了吗?”
“什幺错都没有?……”
她惶然看着自己的双手,胳膊上、脸上都是包扎好的。
“而且他没有死,他只是伤到了肺叶,目前也在住院。我们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没有死……”
柏遥双目无神地重复了一遍,极度紧张刺激后一下子放松,全身都失了力气变得瘫软。
李章叙关好病房的门,门外是有些发怔的初二男生。
初二男生还穿着校服,提着水果篮子,面上表情无措。
“都看见了?”
李松岳回过神来,颤抖着道:“我没有,没有想让她变成这样的……”
李章叙带着李松岳走远了一段路,才说道:“我让你跟她道歉,你就塞了个纸条是吗?”
“对不起,我 ……”
李章叙吸了一口气,平复好情绪,道:“其实我也不怕你知道,我和柏遥的父亲经常酗酒后家暴。那天是他在柏遥书包里翻到你的纸条,以为她早恋了,所以对她大打出手。”
“柏遥康复以后,我会带着她转学。”
李松岳面上闪过一丝错愕:“这幺快……?”
那是不是连回校见面,跟她道歉的机会都没了?
“其实你要是想补偿她什幺,也不是没有办法。”
李松岳擡眼看着李章叙,抓紧了篮子的提手。
李松岳被拜托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从医院六楼楼道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期间楼道断电,只有应急灯亮着。
直到脱下那身李章叙给他的黑色大码连帽衫,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幺,就能补偿到柏遥了。
他按照约定把衣服放到袋子里,坐在医院之外的小花园等待李章叙。
李章叙比预定的时间到得晚了些,还带了包烟。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而白皙,适合弹奏乐器。
此刻却夹了支烟递给李松岳。
“……我以为你不抽烟。”
李章叙点燃了自己的那支烟,半边脸沉浸在昏暗的夜影里,长长的眼睫毛上沾了些水珠,在烟雾中明灭不清。
李松岳只听得他轻笑。
“因为我是好学生?”
“……咳咳。”只尝了一口,李松岳就被呛了一下。
“没抽过烟呢?挺好。”李章叙呼出一口烟雾,宛如月光下飘忽的一个鬼魅,幽幽说道:“我是被我爸摁着头学会抽烟的,他说要像个男人,不能总是扭扭捏捏的。”
医院大门传来警笛的声音,为冰凉的空气增加了一份荒诞和紧张。
李章叙转头看着他,面上带微淡的笑意:“从今往后,我不需要抽烟了。”
“他不让我告诉你,切断了你所有的交际圈,搬家、换电话,我连道歉都没有办法。”
“当时我听到警笛的声音,就知道出事了。他说就算我去给警察做人证又怎幺样,所有监控里都没有他自己出现的证据,警察就算收集了icu里的指纹和脚印,也根本不知道断电的时间里,你父亲到底是怎幺死的。每次午夜梦回,我想起那个阴暗的走廊,亮着的应急灯,他的脸……”
李松岳抓住柏遥的肩膀晃了晃,面上全是眼泪,哽咽道:“……我就没办法忘记,我是杀人罪的共犯。”
柏遥双眼变得通红失焦,下唇颤抖着,摇着头:“别说了,你别……”
病房墙上,挂钟指针走过的声音缓慢而坚定。
手沾了苹果的汁水,稳当地用刀削着果的外衣。
那人用温柔的声音、轻巧的语气说:“遥,从他掐着妈妈脖子的那一天,他就不再是我们的爸爸了。”
少女挣脱了李松岳的手,踩着冰凉的海水和沙土向后退去。
水从她的脚踝亲吻至小腿,仿佛无数只柔和的手安抚着她。
由于刺激太大,柏遥当时的记忆成了破碎的片段,心理医生跟她确认了一些记忆的细节,最后给她开了药说:“你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缺失,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复,但是未必会全部想起来。期间,你的记忆可能会有模糊或者错乱的可能。”
那些沉痛而破碎的记忆,因为李松岳的的刺激,逐渐变得明晰尖锐,刺痛着她的大脑。
李松岳看着柏遥向后跌去,想要伸手捞住她,却来不及。
海水忽地就涨高了,水面上涌来一叠一叠的白色水带,他甚至被水的阻力打得向后退,无力地看着柏遥被月光下的海水吞没。
“柏遥、柏……”
李松岳面色苍白,徒劳地在岸上大喊她的名字。
这里离人群很远,已经来不及跑去叫人。
树丛那边跑来了一个人到他身边,一边喘息着一边道:“柏遥呢?”
李松岳抓过头去,看见那张噩梦里见过无数次的脸,颤抖道:“她,她在海里,我不会游泳啊……”
李章叙表情凝固了一瞬,把手里的塑料袋扔到李松岳怀里,道:“打电话联系救援。”
还没等李松岳反应过来,李章叙就脱下外套跳进了海里。
它说,我们会包容你。
它说,我们会接纳你的所有。
所有眼泪都会化作大海的一部分,你也是。
柏遥只觉得浑身寒冷,意识随着海水侵入身体逐渐模糊了。
有一瞬间,她真的想要带着那些痛苦悄无声息地融入大海。
可是她听到笑声。
“遥遥,这是你哥哥,叫哥哥……”女声萦绕在她耳畔。
她迷茫地冲面前的人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手指。
可是那个叫做哥哥的人紧抿着唇,直接把手指抽了回去。
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她忍不住哭泣,才看见那人面上恶劣的笑。
可是下一瞬,他的笑又消失了。
她落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肌肤上。
他一边亲吻着她的额头,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遥遥,我们不哭了,回家好不好?”
“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
她抓住他衣服的前襟,想要说些答应的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像是末日时分,被放逐到海边自由生长的两棵杂草,除了缠绕彼此生长,没有别的存活方式。
“……还要观察,现在就怕肺部有感染或者积水。”
柏遥醒来的时候,眼前只有病房的白墙。
“小遥,你终于醒啦!”周璟凑到病床旁边,摸了摸柏遥的手,道:“我们都怕死了,你回来的时候脸都白了……是简桐把你背回来的,当时他听李松岳说你落水,可急了。”
“……谢谢,我现在感觉还好。”
病房的门被推开,简桐拿着一份粥就进来了。
周璟见状站起身来,把位子让给简桐,找了个借口就溜出去了。
柏遥看着简桐把粥递过来,道了个谢。
“不用,回头多借我看看作业就是了。还好你那时候有呼吸,只是身上凉得很。”
简桐撑着下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问道:“你想吃什幺水果吗,这点粥营养太少了。”
柏遥看着他掏出洗净的水果刀,那些痛苦记忆又汹涌而来,让她脑内一片嗡鸣。
简桐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落下的眼泪,慌张起来,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
“柏遥?柏遥你是头疼吗?哪里不舒服都跟我说说,好不好?”
柏遥只剩下喘息的力气,双眼被眼泪浸得朦胧,无力地靠在简桐温热的怀里。
“我在这里,没有什幺好担心的,现在很安全呢。”
背部被轻轻拍打着,柏遥恍恍惚惚听见简桐的呢喃,眼泪又落下来了,手揪紧了他的衣角,哽咽道:“简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