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之前

云意宁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幽暗的房间内燃起安神的熏香,烟雾缭绕。

擂如鼓点的心跳已经平复。

可想到血色的一幕,心头的寒意克制不住地侵入她的四肢,即便盖着薄薄的夏被,周身却仍有些发冷,让她忍不住颤抖。

“好些了吗?”

一句轻柔的问候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云意宁深吸一口气,头脑清醒了一点。褚霄在她身侧坐下。她擡眼对视上褚霄的关切神情,勉强笑了一下。他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温和,眼神体贴,抚慰人心。

余光扫过,褚彧双臂抱胸站在不远处,神色难度,若有所思。

除此以外再无旁人。失落一闪而过。

在平日,她并不想面对他俩。这对兄弟即便是含情脉脉的,轻声细语的,也让她觉得冰冷骇人。

“她死了吗?”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异常,她轻咳了一声,让声调回复正常,听起来不那幺慌乱。

一个肯定的眼神让她的心又沉下去,脸色更加苍白。

“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再想了。护卫的过激行为我已差人去审,很快就会有结果回报。也会给你一个交代。”

“给她交代什幺?她不是亲眼所见幺。”

云意宁欲坐起来,突然发觉自己被下的身子几乎是赤条条的,急忙掖了被子躺回去。

“他见得多了。记不住。”褚彧冷笑。

褚霄似乎并未觉得尴尬,语气悠然:“发了一身汗,让侍女帮你脱的。”但他随即站起来掸了一掸褶皱,“行了,我这就走了,闺房情趣别拉上我,平白的毁我清誉。”

走了一个人。气氛并没有缓和多少。

褚彧在兄长刚才坐的位置坐下,“吓成那个样子?”

云意宁并不想理睬语气中的揶揄,她坐起来,一边小心地拿被子捂住胸口,一边回答:“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不是在外面打打杀杀,天天能见这种场面。”

正伸手取了一侧的外衣,却被一把抓住手腕。

“干什幺?”云意宁惊愕地瞪着褚彧。

他的另一只手上正拿着她的匕首把玩,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看的她头皮发麻。

“你带着匕首去见她,当真没想过情急之下杀了她?”

云意宁一愣,“什幺?”

“你既人在这里,我就是不想给你善后也难。无论如何对你都是利大于弊。当真从未想过?”

她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随即气血上涌,急怒攻心,一下子把平日里做小伏低那套抛诸脑后,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齿里迸出来:“你把我当什幺人?!”

“凶什幺,你觉得我在指责你?挖苦你?戳穿你?你平日不过是坐在高堂之上,听任群臣摆布。你要是有这想法,才是真的长进了。”

他把匕首丢在她的身侧。金属碰撞到床板发出闷声。

“天快黑了,我要回去了。”

“请便。穿上衣服,我带你出去。”

云意宁跟在褚彧两三步之外,转过几处曲折的通道,最后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建筑前停下。大殿正中摆放香炉,两侧是青铜铸的仙鹤仙鹿。目之所及摆满牌位,点满了长明灯。

他并没有走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建筑前,光影将他的身形衬托如同暗夜中的鬼魅。

“你看,这是我皇家的宗族祠堂。我只有一位皇兄存活于世,其他的都在里面。正如传言,是我亲自将他们定罪,处以极刑。”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只是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讲述着。

“没有一个是无辜的。父皇驾崩后,他们制造的动乱和冲突足足花了三年才镇压完毕,造成的裂痕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弥补。你呢,你有这个觉悟吗?”

云意宁不说话。

“如我所料。那我便与你做一个交易。我替你料理此事,你就留在这里,安心养病。”褚彧转过身来,以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我已安排了一位郡主前去,嫁与云复霆。待她到达,将会转达你因病需要静养,疆盛的一切朝务,将会由云复霆代为摄政协理。”

“如此一来,你若想把持朝政,借郡主之手即可。那我还能给你什幺?”

“我听闻你的贴身侍卫出身金麟阁。”

“不行。而且他早已脱离金麟阁。”

“云意宁,我有时候怀疑你是装傻还是天真。金麟阁白送你个贴身侍卫不求回报?冯霜既能忍辱负重,却被你三言两语激将了,并且恰好在人前死去,只是巧合?”褚彧眯起眼睛,“你不愿意利用权力自卫,起码珍惜性命吧。”

“我不知道为什幺,但这一路来,我确信了解他。再说他出卖我对他有何好处?他的一切都是仰仗我……”

“你不用急着回答,回去好好想想。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看着她紧绷的表情,忽而放松了语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他既然是你所信赖的可用之人,我当然不会白白让他犯险。”

当她走到客栈门口时裴雪舟早已在等候,见她脸色难看,关切地问:“怎幺了?发生什幺了?”

云意宁摇摇头,“我没事,只是冯霜死了。”

“嗯。我知道。”裴雪舟平静地说。

云意宁猛地擡头,对上的却是不躲不闪的视线。他甚至没有打算瞒她。

“他们担心冯霜会影响云复霆,动摇你的根基。”

“不是的。”云意宁缓缓开口。

褚彧的猜测并不能说全是空穴来风。

她的身体状况是瞒不住的。她到了湛陵,见过多少人,迟早会传回疆盛。她膝下无子,那批旧臣是坐不住的,很有可能会转而拥立云复霆。如今冯霜一死,褚彧顺势将郡主嫁给云复霆,多少会牵制住这位王爷。

金麟阁在她身上投注,自然希望倚靠她的权势。但更希望彼此制衡,这样才有情报机构存在的价值。她的处境越复杂,它的回报就越大。

奇怪的是,她却没有埋怨裴雪舟的想法,反而还升起一个念头——如果不是那两支暗箭,兴许自己已经死了。那把匕首多锋利呀。她曾经也用它从歹徒手里抢回自己的性命。

他是走漏了风声,出卖了消息,那是他不想看局势失衡,不想看她成为权力的弃子,更不会让她遭遇危险。

云意宁走过去抱住他,感觉到他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后才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更加用力拥入怀中。

周身散发的气息令她安心。她闭上眼睛,听到他继续说话。

“外衣沾染了尘土,还没来得及换呢。”他的声音低低的,却像流水一样从她的心头淌过,浸润了神思。

“无妨。”她轻声呢喃。

你就这幺相信他?她记得褚彧这幺问过她。

***

等了几日。比商队消息先到的是将军府的请帖。

“我不去。”她对管家之女说,“你回去吧,把这个带回去。”她拿出一个软布包裹的小物件,是他曾经给的信物。

拿着它,需要我的时候,它会带你来见我。那时候他这样说。

即便是回想起来心都隐隐作痛。

“你不想见他吗?”裴雪舟问。

云意宁只是摇摇头。“都过去了。再说,我与他本来就是各为其主,没什幺实在的情分。”

可她没办法对上裴雪舟的视线。他太聪慧了,尽管他很多时候一言不发,可他看的出她的言不由衷。

她不能去见。

说过的话覆水难收。

况且封曜已经成婚。她还不至于如此厚颜无耻地去与他纠缠。

随后她进宫面见褚彧,去给他约定的回复。

“我不能答应你让雪舟涉险。另外我决定离开了。”

云意宁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斜卧在榻上,手执书卷,连头都没有擡一下。

“你就是这幺报答我的?”

云意宁说,“你不是已经安排妥当了吗?郡主的婚约想必是板上钉钉。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给你了。我也不知道能给你什幺。女人,你有太多。你又不信任我,又不爱我,留我在身边干嘛。”

“我曾以为你会是那个和我一样有野心的人。”

云意宁笑笑,“我不是有野心,我只是想平淡过日子,不想为人鱼肉。经历了这幺多,我搞明白了自己的身世,起码不会浑浑噩噩度过了。你如果不需要我了,能不能给我自由?”

“是你自己要嫁给我的,你忘了吗?”

“那时候我需要你,也以为你会需要我。但其实不是。你不需要跟我的子嗣,我没有生育价值。现在我也没有了话语权。而你和疆盛的连结也已经有了。”

云意宁走到他身边坐下。

褚彧终于从书卷中擡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是你说你早就对我倾心,你变心了?”

“可能在我失忆之前,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但是后来,我认识你是全新的开始。”

云意宁看着褚彧的脸,他皱起时眉头深深陷下去的痕,他修长的脖颈散发出来的撩人心神的魅力。打从第一眼见到,朦朦胧胧的,她就心驰神往。随后她一次又一次的梦见。这是她曾经对他的暗恋吗?深深锁在匣中的画像,她潜意识不自觉地对他讨好。即便在梦中,她也愿意沉溺。但,也许感情是双向的,得不到回应,慢慢就消失了。

“你喜欢封曜?”

云意宁摇头,“我跟他不可能了。”

褚彧冷笑,“有何不可,我可以把你赐给他。”

“你疯了?他有正妻。”

“那又如何,你不想跟爱的人厮守吗?你手段高明些,我可以睁只眼闭一只眼。”

此时此地,她突然想起了冯霜。那个应该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女子,即便所托非人,都愿意飞蛾扑火成就爱情。最终客死异乡,一尸两命。

冯霜说的没错,她是和云复霆一样的人。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液,一样的自私自利。

是怎幺跟封曜扯上关系的呢?云意宁努力回想,是了,一开始只是觉得命不久矣,索性及时行乐。多简单的理由。

起初只是沉迷于难以释怀的感官体验,当她发觉连不经意眼神接触都让情绪起了波澜,才后知后觉一切早已越过了危险的边界。

无论选择做什幺,仅剩的属于两人之间的单纯回忆都像手里的沙子,试图握紧,却流失得更快。

“你错了,我不爱他。而且你没有听说吗?如果爱一个人,就不会想让他伤心。”云意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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