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大人和云姨娘之间,其实算得上是一段良缘佳话。
当初,大人在西安一带的任职年限满了,奉皇帝圣旨,回京升官,任命京兆尹。
回京途中,路过栗山。
山间晨雾弥漫,我们一行人迷了路。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少女悦耳的歌声,她唱的是山歌,歌词也不过就是通俗的俚语,无甚可回味的,但由于她的声线着实干净清澈,听来便让人不觉心旷神怡。
我擡眸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雾景中,少女骑着一头老黄牛逐渐走近,木钗布裙,应当是居住于此地的山野村姑。
她虽然只是一名小家碧玉的清秀村女,不过那对眼睛生得着实讨人喜欢。
乌黑的瞳仁镶嵌其中,好似两颗剔透的猫眼石,眼波盈盈,只消稍稍一扫,便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她见着了我们,疑惑地“咦”了一声,歪了歪脑袋,好似不解,好奇地打量我们,却又不曾主动开口搭话。
须臾,她便甩着抛石绳驱赶老黄牛朝前走去,眼瞧着就要越过我们离开了,我担心会一直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迷路,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常住居民,当即想要开口问路。
此时,大人却忽然出声了,他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温声问道:“姑娘留步,请问姑娘,此为何地?”
那姑娘一收抛石绳,老黄牛停住脚步,她调转头,看向大人,声音清脆:“你迷路了?”
不知为何,大人脸上笑意更深:“是啊,在下与家仆赶路至此,不小心迷了路,还望姑娘能够为我等指明方向。”
“你们要去哪里?”
“凌河庄。”
栗山的山脚处有一热闹庄子,便是凌河庄,我们一行人便是想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到凌河庄休整两日,再启程回京。
那姑娘一听,面露为难之色,苦着脸道:“可是,我也不认识路啊。我以前都是搭陈叔的板车,才能去庄子玩的。”
她瞧了瞧我们一行人的行李打扮,又驱赶着老黄牛上前来,她弯下腰,好奇地摸了摸拉马车的两匹骏马,赞叹道:“这两匹马的毛色好漂亮啊,我以前都没见过这幺矫健神气的骏马呢。”
她不过是个乡野女子,不懂礼数也是正常的。
但是,大人对她却格外多了几分耐心:“姑娘,这是在下托人从蒙古买来的汗血宝马,中原地区自然少见。”
“蒙古?”她越发好奇:“那又是什幺地方?比凌河庄还要热闹吗?”
大人摇头失笑:“小村庄又怎能跟浩瀚无垠的草原相提并论?”
那姑娘一听,撅着小嘴,俨然有点不高兴了,叉腰道:“为什幺不能相提并论?凌河庄人很多的,也很繁华,我要是能够带你去,你肯定也会像我一样,一下子就喜欢上那里的。”
大人竟失态地低头闷笑起来,须臾,他收敛住,却隐约从眼底泄出几分藏不住的笑意来:“姑娘,在下并非有意贬低凌河庄,只不过,蒙古与凌河庄各有地方风俗,等姑娘见识过蒙古的风沙,姑娘自会明了在下所言。”
“哼,那等我以后去了蒙古,我再来跟你说道吧。”
那姑娘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抛石绳一甩,老黄牛悠悠调转头,老神在在地朝前走去。
一言不合,那姑娘竟然作势要离开了。
大人挽留道:“姑娘,你还没告诉在下,这里究竟是什幺地方?”
“这里?”姑娘好生讶异,略带嫌弃地答:“这里就是栗山啊。”
“若我等想要翻过这座山头,依姑娘高见,我们该走哪条道最为稳妥?”
“这个嘛,”姑娘抓耳挠腮的,好半响,终于坦白道:“我也不知道,我可是我们村出了名的路痴,东西南北都不分的,我没办法给你指路。”
“要不,哥哥,你还是等遇见其他人再问吧,你若是运气好的话,遇见陈叔,他肯定会告诉你走哪条道最安全,他可是常年往返于凌河庄与栗山地界的。”
大人面露难色:“可这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耽搁下去,误了时辰,恐怕我等今晚只能留在山中过夜了。”
又问道:“姑娘现在可是要去何处?”
“我?”姑娘把玩着手里的抛石绳,优哉游哉地道:“我要回家吃饭啊。”
\"姑娘家中人可识得去凌河庄的路?\"
“或者,姑娘口中的陈叔可是住在姑娘家附近?”
“若是姑娘能够帮我们找到一位愿意为我们带路的人,”大人竟拿出手指上套着的玉扳指,递给那姑娘,“这枚玉扳指,在下便赠予姑娘,权当谢礼了。”
那姑娘也不客气,随手接过玉扳指,套在自个儿大拇指上,大人的手掌自然是比她大许多的,玉扳指是按照大人手指尺寸定做的,她一套上便是松松垮垮的。
她面露嫌弃之色,又还给大人:“我不要你这个戒指,我根本戴不了。”
这个傻姑娘。
我不由心叹。
大人岂会随意赠人贴身之物?还是戴了好几年的玉扳指?
这显然是在试探这名姑娘的心思了。
只不过,这姑娘瞧着不过就是豆蔻年华,情窦未开,恐怕不识得大人的一番心意。
真是难得,以往从来都只有姑娘对大人前仆后继的,大人统统礼貌拒绝了。
没成想,大人居然会瞧上这幺一个平平无奇的山野村女,还被无形中拒绝了,真是好伤体面。
不过,大人看起来也并不在意的样子,他随手又将玉扳指套上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玉石,笑意清隽:“那姑娘喜欢什幺东西?在下都可赠给姑娘权当谢礼。”
“真的?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在下怎会刻意戏耍姑娘?”
“唔……”姑娘拧眉思索了好半天,兴奋地道:“我要是帮你找到了陈叔,你就得带我一块去凌河庄玩儿,不然,我才不带你去呢,你和你的家仆都尽管迷路去吧!”
大人今日心情好似格外愉悦,笑着应下了:“姑娘若是肯赏脸陪在下一同前去凌河庄,在下当然欢迎之至。”
我见大人难得这般欢喜一个姑娘,又担心大人第一次追求姑娘,没有经验,不知该如何讨好她,便主动从车厢内拿了一盒桃花酥出来,递给那姑娘。
“我家大人乃是奉圣命调职回京的西安巡抚,这是西安百姓赠给大人的饯别礼,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便收下吧。”
那姑娘受宠若惊地接过那个檀木盒子,打开来看,顿时喜上眉梢,惊喜道:“姐姐,你人真好,这些点心好漂亮,我都舍不得吃了。”
这盒桃花酥确实是百姓所赠,旨在感谢大人为西安所做的一切建树,大人虽然无意收百姓的东西,但盛情之下,也只好却之不恭。
不过,大人不爱吃甜食,这盒点心便一直搁置在车厢内,今朝倒是借花献佛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浅浅一笑,以示回应。
大人赞赏地睨了我一眼,对那位姑娘道:“姑娘喜欢便好。”
姑娘收到了精致的点心,态度瞬间熟络了许多,摆手道:“哥哥,你别这幺客气,叫我水珠儿就成,我阿父阿母都是这样叫我的。”
“水珠儿?”大人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问:“姑娘为何会起这个名字?”
他沉吟道:“可是,因为姑娘的眼睛?”
姑娘吃着一块桃花酥,点点头,含糊应答:“对啊,你真聪明,不愧是官老爷。”
大人笑意几乎要溢出眼底了,他定定地瞧着姑娘那对眼睛,暗示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姑娘生了对漂亮的琉璃招子,不愧为‘水珠儿’这个美名。”
我脸颊都红了,不免为自家大人害臊起来,原以为他是个端方君子,没想到一旦遇到喜欢的姑娘,大人居然也会变得如此轻浮孟浪,居然借着吟诗调戏这位姑娘。
不过,这姑娘明显不通文墨,根本没听懂大人话中深意,只是视线一直黏在桃花酥上,随口应道:“你刚才是在念诗夸我吗?”
大人好脾气地应道:“是,”又假惺惺地赔罪:“在下唐突姑娘了。”
\"没事,\"姑娘浑不在意地道:“反正我也没听懂。”
大人:“……”
这姑娘性情好生直率。
大人吃了个闷亏,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想当初,大人在金銮殿上,与一众大学士辩论的时候,那都是胜券在握、字字珠玑的,现在居然被一个村姑给难住了,当真好笑。
姑娘吃够了点心,又珍惜地盖上盒盖,将盒子藏在老黄牛斜挎着的背包里。
大人贴心地递上一杯水,温声道:“点心干涩,姑娘不妨喝杯茶润润喉?”
姑娘接过茶杯,豪迈地一饮而尽,喝完后,她还粗鲁地拿手背擦了擦嘴。
举止与我往日见惯了的大家闺秀大相径庭。
我眼尖地瞧见张尧这厮嘴角抽搐,好似被姑娘的举动给震住了,不解地喃喃:“那可是上好的太平猴魁,这姑娘就直接一口给干了?”
太平猴魁有甚打紧的?反正大人家财万贯,姑娘若是嫁给了大人,以后就是想拿猴魁茶当漱口水,那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我拿手肘悄悄捅了捅张尧,示意他别乱讲话,大人对那姑娘如此特别,他可得识趣点,千万别去触那姑娘霉头才是。
张尧耷拉着眉毛,瞧了我一脸,食指横过嘴唇,示意自己已经闭上了嘴巴。
姑娘满足地长长吁出一口气,眯着眸子,擡手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学着老人家的样子,老气横秋地感慨:“老朽今天竟然喝到了这幺好喝的茶水,真是不枉此生呐~”
大人吃吃地笑了起来,被这姑娘逗得乐呵极了,“姑娘方才那般牛饮,在下还以为姑娘是拿这杯茶当泉水喝呢?没想到姑娘居然品出这杯茶的好来了?”
“虽然我一口就给闷了,但是,这杯茶可比栗山茶寮里的陈茶好喝多了。”
她口中所说的茶寮应当是建造在栗山往返出行路途中的茶棚子,到底是乡野女子,没见过太多世面,竟拿千金难买的太平猴魁与粗劣的陈茶做比较。
不过,大人显然并不介意姑娘是个井底之蛙,反而吸取上次谈话的教训,附和道:“姑娘说得不错,太平猴魁确实胜过陈茶。”
张尧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冲我发出提问:“这还是我认识的大人吗?他以往不是最讨厌目不识丁、眼皮子浅的人吗?今天怎幺和这姑娘聊得如此投机?”
我伸手扶了扶张尧下巴,手动帮他合上嘴,嫌弃地骂道:“你这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能懂些什幺?醒目点,你今后对这位姑娘可都得客客气气的,免得惹大人不高兴。”
张尧面色古怪,瞧了那姑娘一眼,又看向大人,最后,回头望向我,道:“浮雪,这不可能,有夫人珠玉在前,大人绝对不会眼瞎到看上这姑娘的。”
呵,肤浅的男人,就知道看脸。
夫人的姿色当然是高贵典雅的,但是,大人又岂是一般男子,会为美色所迷?
很显然,大人是单纯喜欢这姑娘烂漫无邪的性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