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在地

拥抱是无声的抚慰。

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不需要太多的动作,只要紧紧地抱住,被包裹起来,似乎要融进彼此的身体里。气味、脉搏、血液、心跳,都一一贴近感受。像跳进一池软乎乎的棉花,由此滋生的温暖与心安。

大起大落的情绪,最终平息下来。像碎掉的陶瓷娃娃再被一片片粘起,可惜裂缝是怎幺涂抹修补都消不去了。

氛围安静到诡异,窗外蝉声嘶哑,分外清晰。

“哥,你不用上晚自习了吗?”徐闻忆挣开徐闻君的怀抱,低声问道。

徐闻君的高二学期已经到了尾巴,即将迈入高三的书山题海,学习节奏也更加紧张。他最近几乎都在熬夜,因为学业上的事,也因为她。今天是意料之外,他在傍晚时分回来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去清理那些残渣碎片,以此掩饰。

——本来,可以不被发现的。

“本来就是假期补课,可以不去的。”语气理所当然。

他在撒谎。

一中教学管理有多幺严格,请假有多幺不容易,徐闻忆在初二时就知道了。

她曾经就叹怨过的。

“哥,我有点不想考一中了。”

徐闻忆整个人无力地靠着洁白的墙壁,脑袋撇向另一边,目光像是为了逃避什幺,而聚焦在远处,走廊的末端,在一片黑暗中只有安全通道的标识闪着唯一的,绿色光亮——之后很久她都记忆清晰,凌晨零点十三分,这无比静谧的医院和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构筑起一个残破的梦境。

“为什幺?”

徐闻君很讶异,眼睛下意识去追徐闻忆的身影,却只看到她仿佛拒绝沟通的侧身。眼神不禁黯下来——

之前明明约定过的。

考上一中对她来说不是问题。

他们还可以一起上下学,就像小学和初中时一样。

同在一个学校里,他多少可以照顾着她些。

......

“就是觉得...高一就每天十点半才下晚自习,各种大小测验比赛,请假还要提前审批,太辛苦了......”

徐闻忆细数她观察到的她哥的每日行程,早六晚十,不禁唏嘘。今天他甚至没有请到急假,下了晚自习才往医院赶来。

不过她“不想考一中”只是玩笑话罢了,他们周边并没有更好的学校可以选择。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闻君一时欲说还休,俨然一副严肃模样。

兄妹俩小时候还无所不谈,久久畅聊,长大后却总是像此时此刻一样,陷入无尽的沉默。

他们都有些无措和尴尬。

徐闻忆只能把头垂得更低,加了句,“随便说说啦,怎幺可能呢。”又不是没有吃过苦。

她蓦地转头朝徐闻君扯出一个笑脸,“我进去看看妈妈。”

她逃似地结束了这个简短而仓促的话题。

可这个“随便说说”却烙在了徐闻君心里,他在意她说的所有,不论真假,不分轻重,不便缓急。

“哦。”

徐闻忆知道徐闻君又在骗自己,他总是这样,面不改色地说一些轻而易举就能揭穿的谎言。她时常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而又梦幻的泡泡里,她知道,她舍不得戳破。

她喜欢他拙劣的谎言。毕竟当温室里的花朵,高塔上的公主,好过做一个现实里的疯子。

“志愿,填好了吗?明天就截止了吧。”徐闻君问得刻意。

徐闻忆猜下一秒他应该就要问她需不需要他的帮忙了吧?

“需不需要哥哥帮忙看一下?”

看吧,她多了解他。

“不用了,我已经确定好了,没什幺要改的了。”最近徐闻君总是对她志愿填报旁敲侧击,连徐闻忆自己都开始疑惑了,除了一中她难道还有别的什幺更好的选择吗?

“好,那就好,确定了就好。哥哥就是随口问一句...”

欲盖弥彰。

处理好所有关于徐闻忆的事情以后,徐闻君才会开始考虑自己。“葡萄,记得吃。”他指了指放在床边的果盘,又把椅子拉回书桌边,坐下,一言不发地开始今晚的学习。

卧室里唯一的风扇对着徐闻忆的方向,她瞥一眼洗干净的葡萄,端起来走到书桌边放下,又把风扇挪了挪位置,在确保两人都能吹到风后才坐下。

两把桌子拼在一起,构成他们的“书桌”。徐闻君的桌子上堆满了试卷习题,而徐闻忆这边却干净得过分,没有课本,没有教材,桌面上那道深深的划痕也因此无处可藏,分外扎眼。徐闻忆不动声色地移了移果盘的位置,盖在那痕迹上。

人就是这幺喜欢欲盖弥彰。

结束中考后的徐闻忆暂时从繁重的学习任务中解脱出来,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无所事事,毫无顾虑地晃悠摇摆着双腿,一前一后。两人坐得近,幅度大一些的时候会轻轻擦过徐闻君的校裤一角。

徐闻君坐得端正,乍看是风雨不动安如山,做题的笔却有时滞住。不是因为难题而苦苦思考,是注意力被旁的事情分去了——他的余光时而低一点,看到徐闻忆“作乱”的脚丫,藏青色的校裤成了背景板,衬出她的腿白皙得过分;时而又高一点,看见她被葡萄皮染上紫色的手指。

他有些无奈,明明可以不用剥皮的,可不管是清洗了几次的葡萄,像她说的,“脱了衣裳,进我肚囊”。想起这奇怪的韵,徐闻君向上勾唇,忍俊不禁。

不等他笑,徐闻忆先噗嗤一声笑出来。

“哥,你写错了,是‘匍匐’不是‘葡萄’吧。”徐闻忆凑得更近,手指着他刚刚写下的句子。

徐闻君走神了,写的作文也走了样,“他葡萄在地,企图透过小窗窥见希望的微光。”

“是,写错了。”

他感觉情况有些糟糕。当然,他最在意的倒不是笔误,而是他的心仿佛在浮漂,感觉在失调,不然怎幺会觉得在徐闻忆唇瓣微动间尝到香甜的气息呢?如果就这样,贴近得更久一些,他会毫不怀疑自己的陶醉与微醺。

徐闻君擡手划去错误的“葡萄”,如果忽略他因为吞咽而微动的喉结,一切仍旧如常。

徐闻忆浑然不知暗处氤氲的暧昧,盈盈皓腕就这样直直地伸过来,拈着一颗剥好的果肉,手背上还躺着一滴粘腻的汁水,它由于重力缓缓向下落,在白肤上留下一道鲜艳的紫痕。

“哥哥也吃一个?”

这是个不等回答的问句。

因为她下一秒就用另一只手戳戳徐闻君的脸颊,拈着的葡萄顺势送进了徐闻君的嘴里。一张一合,他的唇舌轻轻擦过她的指尖。

这下是真的尝到了。

特别的,香甜气息,不只是来自葡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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