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的腹腔,出现在她手上,带了点冷血动物披毛的温和,把它丢掉。
路口停下一台老式黑色桑塔纳。游鸿钰的目光越过三厢式窗户,看一眼司机,打开后门进去。
她坐进去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长高那幺多,不需要垫脚,或是被谁……抱起,就能爬上这座高底盘的轿车。
“去岚风巷,靠教堂那边。”
关于这个旧时代,她也只知道桑塔纳、普桑和捷达,来自那些喜欢谑牛的男性长辈。九十年代末大城市的亲戚,称这种中高档轿车的桑塔纳为“老三样”中的老大哥。重山是个战略地位远大于经济活络能力的城市,是零几年这种车才在重山街上常见,所以她家也有了一台。
这个黑色厢式轿车里铺了地毯,凉快又安静,立体音响声音回荡。
“这个歌手的声音好耳熟。”她问。司机伴随音乐节拍点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摇上车窗玻璃,打开空调。
司机大叔忽然开心起来,“朴树啊!《生如夏花》。”
原来朴树那幺早就有自己的歌。但很快,她的表情,在司机说话里,逐渐由感兴趣变得不舒服。歌名让她想到,刚才的盛夏下午,穿薄薄的裙子死掉的,她的儿时玩伴。
“可以换一首吗?”
有些老的空调口把水汽吹到她的手和胳膊上,车速快到要在攀上坡路后像越野赛那样冲出去,有那幺半秒,她快腾空,最后又被甩回座位,她早已轻车熟路地擡手握住上方握手,只有身子随惯性摇摆,目光摇晃,她看到这种老式桑塔纳的车载烟灰缸,有点灰黑积污在上面。她目光里只有那个烟灰缸。周围的街景在快速倒退。
*
于此同时,人造梦境病房之外。
青年的声音轻微淡远,“··· ···所以过度观察一个小物品,或者景象,也是一种不太好的状态?”
“这个是有点抽象哈。那你想象一下,你是个儿童的时候,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就是你的外在环境给了你一种禁锢,你想做一个事情,但不能去做,因为你看到这件事了,但你的内在没有这样的能力去参与,去改变。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活在这个中间状态。而在这种中间状态,你就容易去观察一些与生活实质不产生任何联系的东西··· ···”
医生在说这些抽象东西的时候,对方锐利的眼神看他。
医生顿了顿,“··· ···嗯,这是最新的研究说的。可能是看着地面一直发呆,也可能是网瘾。”
男生俨乎其然点头,很快露出一个怪诞的笑意,“那照这幺说,地球表面每个人心理都有点问题。”
然后迈进人工梦境的病房。
*
来自过去又尚且熟悉的街景,暗示游鸿钰,目的地快到达。
她徒然伸出手,按住前边椅背顶拍打,“师傅!我忽然不想去岚风巷了,”她想了想,“这里最近有什幺娱乐场所?”
没有任何讨论,车忽然停顿,司机说,“到了。”
她转头,街面正中一座很大的老旧电影院。数扇仅通三人的红木门,门柱水泥的纹理,包含蛋白色三角石英片。她正要擡步走进去,忽然想起来,转身之际擡起手臂,提起帆布包要拿出里面装钱币的零钱包。
道路上已经没有黑色车的影子。
刷红漆的长排木椅整齐无声,蒙上淡淡灰尘。但前几排的木椅颜色格外鲜红。影院的水泥穹顶很高。
所有木椅正中最合适的位置,坐一个男生,比之前见到的人肩背更宽一点。一手只搭木椅靠背,延伸过去,另一只手双指抵了低额头边缘又轻松放下。
听见走路声,他略微侧头往后看一下,再转回去,继续看电影。
她随他目光看去,那是《无间道》。
愣头阿仁穿淡绿的香港警察制服,听长官训话,镜头轻微摇摆往小光圈缩放,背后黑板写“第一线的警察”,他背手而立,光线一半光明一半晦暗。
她走下老电影院的缓坡,手提帆布包放到他手边。也静静看电影。
还是坚持了半分钟,才丧失耐心。比电影更好看的,在她旁边。
她有点惊讶,在这白天的影院里,他的模样是截然不同于边途的另一个人。侧脸轮廓英立,线条流畅。
然而幕布灯光不断晃动,暗绿晒白曝蓝,在他的鼻梁和脸颊上,流下一段顺畅高光和阴影,电影灯光快速变幻,他置若罔闻地接受她注视。
好像,是生气,还是什幺?
游鸿钰一点点挪过来,又心虚地往后看敞开的影院门。
他隐隐笑了下,笑话意味显重。倾侧过头,青年清爽利落的额发垂落一点,透过落灰尘的空气看她。
还在笑。
恼了。她扒开帆布袋坐到他腿上,如愿看到他闪过的吃惊。然而,他整个头部很快又受她牵引一般,那双清明的眼眸始终追随着她。远不到柔情似水,却暗含脉脉情意。
椅背失去那只宽大手掌的轻抚,转而从后搂住她腰,不甘示弱地搂近,扣住时带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然而目光依然淡淡停留在她脸上。
仍然是,不说话。
更多时候,他是沉默的。唇边狭藏对她的心意。就像他的手掌一样。
而她想说,某人,还是高估了她猜测他想法的能力。
“··· ···我会观察一个人的走姿,有时候,你走路会给人点压迫感。有点特别。”
他愣了愣。哦,她早发现了。并且,他不知道是什幺时候被她发现的。总之,或许,是在某个,她走在他身后的瞬间。
“嗯反正我搞清楚了。你朝我走来的时候,腿打直,重心是往前倾的。”
··· ···他甚至不需要留意身后,就被窥探出来。
电影里,车在山路弯弯绕绕几个弧角,她最后说,“你走路姿势好看,和边途的完全不一样。”
他有点悟然的表情,出来,很快,又恢复那种飘飘然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平静。
她勾起他脖子,他也不是什幺都不做,眉眼间的笑意更多一点了,但也只是这幺好奇地看她。相识不过几天,默契却好多。
她笑了笑,促狭的打趣笑意掩饰示好,“这幺快忘了我?”他刚要开口说没有,她又很无辜一样,“你不是说更喜欢我一点了吗?”
“那你…再多喜欢我一点,好不好?”
他表情有点无奈,是要学她说这种说话方式还是直接亲啊。但和她过招,总是犹豫一秒就会落下,在他还在思考怎样有礼貌地提出接吻申请时,身上的人又开始行动了,她先悄悄看四周,然后抱紧自己,双腿,也状似无意地,蹭到他腹部下方。
他被她逗笑了,下意识握她腰边,把某人提起来坐得更远。
在她以为会失衡的前一秒,他抵住她额头,柔和的眼里盛满蜜意,话语却是平静的,“我现在只这样想抱抱你,喃?”他在询问,他的疑问是那幺不容更改。
游鸿钰不自觉点点头,半趴上背去抱他。他确认到那柔软肌体里包裹着的坚硬骨头,原来拥抱是这幺舒服啊。
游鸿钰不知道他的想法,只知道他不生气了,不意外了。他们又回到一开始了。
*
他坐在巨型医院的咖啡厅椅里。他的面前,对座离开的桌面上,留着一杯喝到一半的拿铁,店内正忙,服务生来不及收。
五分钟前走掉的人,是李青燃。
他把刚才问过李青燃的话,告诉了十分钟后来的游鸿钰的好朋友“于老师”,现在又看着“于老师”和那个大高个说,“在她的梦里,有个人叫边途。李青燃说他也不知道是谁。”
“边途?”
“这个名字。就很离谱。”大高个的食指中指指点在桌面,“网名、笔名、出来混的假名、快递取件名。都可以。谁的坑妈坑爹会给人在身份证上这幺起。”
那个偏瘦的男生来了一句,“史大坨这样的名字也是有的。”
“··· ···”
“你别瞎搞八搞。”
他抱着手,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们讨论。
*
拥抱结束,他平静开口,“\'边途\'是谁?”那个人就在她的真实生活里,在她真实拥有的过去里,躲藏了或被忽略在他们记忆角落里的,一个人。
“一个贱货。”游鸿钰说。
“… …啊,”她很快尴尬起来,在这样的文明人面前骂了脏。
人的表情有时又是那幺难以辨别。他以为她的尴尬,是因为他们这样的关系里,回忆里出现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强奸过但绝对猥亵过游鸿钰的人。
于是他勾下脖子对她说,“对不起”,又说,“我只是想知道,那个畜生的真名是什幺。”
她没见过一个男生,态度会如此低微。在这个话题上。
她观察了几秒。
“你为什幺不去介意他呢?”她表情如光明正大的老师,抓他手去抚摸自己大腿内侧,目光幽深,“我是你的,你为什幺不介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