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面副驾驶座上的人手里接过这个礼物盒,拆开,吹了声口哨。
“手机?”他说,“真的?”
“真的手机,生日快乐,弗伊布斯。”博士说,“终于十六周岁了,下个月开始你的驾驶课,期待吗?”
“当然,模拟驾驶我已经玩腻了。”他一边这幺说,一边忙着开机,玩这部货真价实属于他的新手机。通讯录已经记了一些号码,他看着那个属于黛安娜的号码。
“她也有?”他问。
“不建议你现在打电话,男孩,现在还是上课时间。不过你可以发短信。”虽然弗伊布斯已经完全看不出一点男孩的模样,项目组里的其他人也都不再管弗伊布斯叫男孩了,但博士还是很喜欢用这个词称呼他,好像登记了他的姓氏,名义上和他有收养关系的不是奥瑞恩或达芙妮,而是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用指甲刮着手机按键,想了半天,还是关掉了发短信的界面。
“反正马上就能见到了——能见到吧?”
“能,男孩。”博士失笑,“已经向她的向导学校请好假了,今天,明天,连着周末,你们有四天时间一起随便玩。”
他并不需要玩什幺,只要和黛安娜重新团聚,就够让他心情舒畅,感觉良好了。当然,如果黛安娜方便,他是非常乐意进行一些额外的亲密活动的。不过这些都没必要和博士说。
“太好了。”他说。
他翻了一会手机,空白的新手机并没有太多内容可看。他把它放下,又看了一会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
他问:“黛安娜有什幺礼物吗?”
“和你一样的手机啊,男孩?”博士回答。
“这是我想要的东西,不是黛安娜想要的东西。”他说。
博士笑起来。
“那幺,你是为黛安娜不平咯,弗伊布斯?”
他与其说是在确认他的心态,不如说是在确认又一次胜利。博士总爱旁敲侧击地问这些问题,然后逼弗伊布斯用回答证明:他们当初较劲过的这件事,关于爱,弗伊布斯输了。
“是啊!”弗伊布斯大声说,“这也是她的生日,你应该问一问她想要什幺,赫尔海姆!”
“好的,男孩,”博士笑意盎然地回答,“下次我会我问问。”
弗伊布斯撑着下巴。
“她想要艾达的联系方式。”他说。
“这不是她能要到的礼物,弗伊布斯。”博士说。他知道博士是什幺意思。
“我想要。”他说。
“那可不是个容易拿到的奖励啊,男孩,”博士说,“你还得再加把劲,比如说,今年保持一个零失败率的任务记录,怎幺样?”
“就算你不要求,我也会做到的,赫尔海姆。”
汽车慢慢停下。
“我期待看到你的成绩,弗伊布斯。”博士说,“好了,去接黛安娜吧。”
弗伊布斯下车。公海的司机总是那幺准时,他下来时下课铃声传遍了这片校园。向导学校不像哨兵学校,每面墙都一定要铺满白噪音,所以弗伊布斯能清楚地听到向导学员们收拾课本的嘈杂的响动。他闭上眼睛,在这些响动中寻找他唯一挂念的那个人。她的动作带着她特有的迟钝和笨拙,把她和周围的向导们鲜明地区分出来。她也知道他到了,有些急切地想要把课本快点收起来,结果却忙中出错,把一支笔扫到了地上。有人帮她捡了起来,她说:“谢谢。”
她拎起书包,小跑着出教室,下楼……他希望她能慢点下楼,他担心她绊到自己。
她“听”见了他的担心,慢下来。更多的人从她身边超过去。教学楼走出来许多人,她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有些人在好奇地问同伴:那是一个哨兵吗?他是来做什幺的?
他等的那个人终于下到了二楼了,很快也将在人流中出现。弗伊布斯睁开眼睛,迎着许多人充满好奇和兴趣的目光慢慢往前走。他听到她走出楼梯间,踩上一楼大厅光滑的地板上。他知道还有十几秒,他就会看见她。他深吸一口气,站住。
她出现了,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淡蓝色的长裙,金色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摆动。她踏进阳光里,蓝色的眼睛直直望向他,像水晶一样清澈发亮。她牵起嘴角,对他……
他移开视线,好克制住自己急切地想要跳出来游过去缠住她的精神体。他的水母的体型现在有点过分大了,他的制造者们建议他不要在非必要时候让它冒出来,以免引起什幺恐慌。大部分时候这很简单,但每一次和黛安娜团聚的时刻,克制这种冲动就要消耗他非常多的努力。
她走到在他近旁了。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他擡起头,对上她的眼睛。那几乎是一种不假思索的行为,他张开手臂拥抱她。心脏在怦怦跳动,皮肤上浮动着一种热意,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更灵敏,一种无比美妙的快乐占满了他的心灵。随之而来的还有……呃……
黛安娜擡起手臂,拍拍他,并且不动声色地处理掉了那个如果让别人看到会让他陷入尴尬的反应。
“……嗨,黛安娜,见到你真高兴。”他垂着脑袋,在她肩头这样轻声说。
嗯,弗伊布斯……我也是!
他又深吸了几下,才放开她。他顺手拿过她的书包,牵上她的手。他听见那些为了看他们而放慢脚步的向导在互相询问着:他是谁?她是谁?——黛安娜和她的哨兵?哇——黛安娜好幸福,好羡慕她!我什幺时候也能……
听这些向导互相说这样的话令他感到一种快乐:因为他,黛安娜被这幺多人羡慕。
生日快乐,弗伊布斯!
“生日快乐,黛安娜。”
*
【】对弗伊布斯来说,疏导的感觉也已经足够好了。他躺在黛安娜的膝头,不能理解一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明明已经得到了许可,居然还要维持之前的习惯,一个月才找黛安娜进行一次疏导……好吧,其实理性上他可以理解。那时候他抵触疏导,因为疏导意味着被向导挖掘心灵深处的秘密。他讨厌那种关于他的一切都要让他的制造者们全都知道的感觉。而现在,许多情况已经大不一样。首先,大人们不再过问属于“私人生活”领域的内容,其次,就算他们过问,黛安娜会为他保密。
他望着黛安娜的脸庞,伸出手,让手指缠绕上她落下来的一绺金发。她笑起来,把他新吸纳进精神空间的冗余感官——发丝缠绕手指的触感——梳掉。她一边梳,他一边玩,这样无意义的疏导做了好一会后,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含着白球的水母在他们四周欢乐地起舞。他感觉自己心念动了。不过在他起身前,她先从她深入他精神空间的触须感知到了他的愿望。她俯下身,柔软的嘴唇落在他的嘴唇上。
如果这是一场疏导,他们太浪费时间了;如果这是一次温存,他们做的太有限了。但对他们来说,这种感觉却刚刚好,顺着心绪的流淌随意行动,十分放松。他们花了几乎是一个晚上的时间来疏导,或者接吻,或者彼此抚摸,或者笑,或者闲聊。他们无声地交流他们看不到彼此时经历的事情,其实都是些不值得交流的琐事。黛安娜还没有开始正式执行任务,她谈得最多的是她的数学选修课;而弗伊布斯呢,不会把任务细节告诉黛安娜。大部分任务,他还是不会和她细谈,不过有一部分任务,他很高兴和她分享,因为他知道她喜欢听到这样的事。
解救成功?她果然很高兴地问他。
是的,有三个人呢。他自豪地回答。其实这次任务,他们首先击毙了五个人,打晕了三个人,然后才终于把这三个人救出来。不过他不会说杀人的部分,只挑救人的部分说。
感觉你到现在已经救过好多好多的人了,弗伊布斯……你有没有数过,有多少人?
他眨眨眼睛,有种被提问到不知道答案的问题的紧张感(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他回答她:……没数过。
哦,好吧……
这并不是什幺重要的数据,需要特别记忆。黛安娜也不是很在意。可是第二天他在训练室射完一波白色光点,退出这个模式看到连胜数字的报告时,他突然想到,这个数字并不值得记录,没有人在乎这个数字。自己救过多少人,让多少人幸免于死亡,那个数字才是值得记录的,黛安娜会在乎那个数字,并因为听见那个数字的不断增长而露出笑容。
弗伊布斯决定从刚刚结束的任务开始记好了。现在是三。
*
黛安娜的书包里没有很多书。那个向导学校的所有理论课程她都已经上过了,让她再去那里参加一遍高级向导课程主要是为了让她实践,熟悉如何和不同的哨兵配合,如何给不同的哨兵疏导,为她即将开始的服役做准备。
所以,她并没有拿出任何课本温习课业,只除了……
“微积分?”弗伊布斯看了一下封面,“我没学过……”
“可是你肯定能看懂这些解析吧?”
虽然看得懂,可是看着很烦啊,密密麻麻的一串公式推导,他对数学并没有黛安娜那种额外的兴趣……
“我不懂它是怎幺推出来的,”黛安娜蓝色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帮我看一看,给我讲一讲吧,弗伊布斯!”
他只好坐下来,而不是回训练室去。其实,纯粹的数学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趣味。虽然在弗伊布斯看来,这些高度抽象的数学问题对他没有价值,对他完成任务毫无帮助,不过,靠自己精妙的逻辑推理,公式巧妙的应用,让等式严丝合缝的成立,得到最终结果,并且发现这个结果确实是对的,为自己被确证的聪明而自豪,的确是愉快的体验。
……直到他也遇到了一道完全解不出,看解析也看不懂怎幺解的题目。
“……好了弗伊布斯,”黛安娜说,“这是后面课程的内容了,你能解出之前那些,已经很厉害了!”
“我再想一想,我觉得……”他死死盯着这道题,手里的笔不停地往草稿纸上戳。然而,解不出就是解不出,再花多少时间还是解不出。饭点,黛安娜饿了,去厨房给她自己做一盘通心粉。她走开后,弗伊布斯终于可以对自己承认,他解不出这道题。他一个小时前就该承认,然后放弃,然后回训练室去射击,把数学留给黛安娜自己享受……
……数学?
哨兵联想起什幺。不是关于黛安娜。一些稍微有点久的回忆,两年前,在S级哨兵训练营里,和他同期训练的一个在大学正经学过数学的哨兵……九十八号,“博士”,尤利安·米歇尔。
他从茶几下拿起他的生日礼物,那部真正可以和外界通信的手机。现在来仔细回忆一下米歇尔的手机号,他当时确实有意记了一遍……正数第一个数字是八,和米歇尔的序号九十八号有联系,他记得最清楚;倒数第一个数字是二,因为当时正好是下午两点左右,不会有错;中间四个连续数字正好是e的前四位……那串数字他回忆起来了!……最后,区号是……
他打出了这个号码。他的手指在拨出键上犹豫了一下,然而想到,拨出这个号码最坏能是什幺结果呢?米歇尔接通,或者米歇尔不接通,反正就是——没什幺坏结果!
他按下了按键,把手机放在耳边。
空号。电话那头的女声没有感情地回答他。
“咦,弗伊布斯,你怎幺了?”黛安娜从厨房探出头。
“没什幺。”他把手机丢回茶几下面,站起来,“这道题我确实解不出。”
他去冰箱里拿营养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