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芙蓉阁
玉无瑕与玉凌寒对坐而立,二人皆是雍容文雅的模样。
玉凌寒年过四旬,但风采依旧,举止闲雅,外人只打眼一瞧,便可看出二人是父子。
(注:玉凌寒,取自——玉露凌寒万壑空,洞庭秋水醉芙蓉。)
玉无瑕替他倒了一杯茶,淡声问:“父亲找我何事?”
玉凌寒端起那杯茶浅抿一口,刚要开口,余光忽然瞥见玉无瑕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定睛一瞧,不由大惊,“何故这枚玉扳指残损了一处?”
玉无瑕低头,将玉扳指旋开,拿起来端详一番,果然,龙须断了半根,想来是前几日借给小红杏用的缘故。
他面色平静地将其套回大拇指上,语调漫不经心:“无妨,回头我叫林菁拿去给工匠修理一番便是。”
玉凌寒见他对玉扳指如此不上心,心中不由生气,沉下脸色,“这些年来,你醉心作画,无意于参与朝政,为父也都依你,现如今,你倒是越发不着调了,也不知你这个少帝师到底是在教太子,还是反过来被太子那个不成器的给影响了!”
玉无瑕神色淡淡,劝道:“阿晏毕竟是太子,父亲还是慎言为妙。”
玉凌寒怒而拍桌,瞪着双眸盯视玉无瑕,语气不善:“阿晏是我的外甥,我这个做舅舅的,难道还说不得他了?再者,若是没有我玉家,他姬晏能够稳坐太子宝座?”
玉无瑕叹了口气,无奈又有些烦躁:“说罢,父亲究竟找我何事?”
“若是无甚要紧事,儿先告辞了。”
说完,他起身要走。
玉凌寒怒喝:“站住!”
玉无瑕站在那,漠然地望着他。
玉凌寒捋着山羊胡须,沉声问:“你果真不愿当皇帝?”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无数次了。”
他的态度泰然到甚至带着一丝隐晦的嘲讽:“我的答案永远不会改变。”
玉凌寒长吁短叹:“真是家门不幸,我玉家居然出了你这幺个没出息的后生!”
玉无瑕面不改色,拱手道:“那幺,没出息的后生这就告退了。”
玉凌寒擡手道:“且慢!”
玉无瑕只好耐下性子继续与他周旋。
玉凌寒双掌“啪啪”拍几下,四个婉妍少女鱼贯而入,站立在下首,含羞带怯地偷眼打量玉无瑕,见他生得神韵俊秀、挺拔高挑,一颗心更是砰砰直跳。
她们齐齐行礼,娇声道:“奴婢见过玉宰相、玉公子。”
玉凌寒指着她们道:“这些女子都是你九叔公栽培出来的伶人,鼓乐笙歌,无一不精,你且挑两个进你湛园伺候。”
玉无瑕冷笑,“我从未听过哪家父亲会亲自给儿房中塞人。”
他这般直白点出此事,玉凌寒也觉得不自在,可奈何妻子早逝,玉家其他女眷又不够资格去插手玉无瑕的房中事。
因此,他这个做父亲的,只好豁出这张老脸,亲自给他挑选伺候的女人。
谁知道这小子居然不识相!
非要给他这个做父亲的难堪!
玉凌寒痛斥:“放肆!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父是怜你幼年失恃,才会体谅你老大年纪,迟迟不肯成家立业,膝下无子的过错。”
见宰相发怒,女子们瑟|瑟。
听他提起亡母郗岚,玉无瑕神色陡转冷峻,“父亲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玉凌寒缓和语气,“你若不肯娶妻生子,那就挑两个伶人回去,不然,别怪为父非要逼你成亲了。”
玉无瑕看都没多看那四个女伶,“儿以为,父亲正值盛年,尚有余力,倒不如你自个儿挑两个伶人进房伺候,再给儿生个庶弟岂不更好?”
玉凌寒气得山羊胡须发抖。
玉无瑕说完,径直拂袖离去。
玉凌寒拿茶杯扔玉无瑕,破口大骂:“逆子!你这个不孝子!”
玉无瑕头也不回,身形一闪,躲过茶杯,自顾自走了。
*
出了秋水芙蓉阁,玉无瑕的神色已经安然如故,半点看不出来他方才与玉凌寒争执过的迹象。
朱蓉蓉惴惴不安地候在外头,双手绞着丝帕,心中百感交集。
自从她嫁给玉歆后,玉歆栽培的那些女伶就全数交到她手中,由她负责调教,今日,她带着那四名女伶来秋水芙蓉阁,自然知晓玉凌寒是想要给玉无瑕挑选房中人。
她既担心他会看中那些女伶,又唯恐他看不上那些女伶。
前者,她会暗自伤心,后者,玉歆怕是会觉得她办事不力,房事上,少不得又要折腾她一二。
朱蓉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忽而,瞥见一抹心心念念的苍色身影从远处渐渐行来,脚步徐徐,但并不算慢。
她还没想好该往哪里躲,玉无瑕已经走到她跟前不远处来了,朱蓉蓉只好站在原地候他。
玉无瑕见到朱蓉蓉,面色无甚变化,拱手做礼,沉声静气地问好:“侄孙见过九叔婆。”
朱蓉蓉笑得有点勉强,忍住心中酸涩,尽量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擡手道:“都是一家人,无暇不必多礼。”
她没料到玉无瑕会如此快就出来,又见他孤身一人,心知他看不上那四名女伶,心中又甜又酸,含笑问:“那四名伶人可是哪里不好?无暇为何看不上眼?”
虽然朱蓉蓉曾经心仪过他,又年纪尚轻,但玉无瑕并不会因此看轻她,待她依旧是对待长辈的恭敬态度。
闻言,他温声解释道:“我向来无心女色,有劳九叔婆费心了。”
又叮嘱:“待回去后,劳烦九叔婆与九叔公说一声,往后不必再送伶人给我。”
朱蓉蓉点头道:“好,我回去就跟歆郎说。”
玉无瑕听罢,与她告辞,又离去了。
朱蓉蓉回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目有不舍之意。
玉无瑕本想回湛园,可想起小红杏那个闹腾的性子来,心知上午捆了她,眼下若是回去,她指不定要如何与自己闹腾,心中正烦躁,不大耐烦应付她,索性折道去了后花园,那里有一片紫玉竹林,最能叫他静心。
*
湛园
林菁给小红杏解绑,小红杏恨恨地擡手打了林菁手臂好几下,林菁由着她发泄怒气。
翠篁过来帮她按摩酸麻的手腕、脚脖子,小红杏心中恶气出了,这才肯坐下吃午饭。
待她慢悠悠地吃完,玉无瑕还没回来,倒是等来了初篁。
初篁将药包递给小红杏,“江夫人,这是我家公子为你开的药,每日一服即可。”
小红杏接过药包,随手搁置在案上,“替我谢谢你家公子。”
话是这幺说,语气里并没有多少谢意。
初篁颔首道:“奴婢定为夫人转达谢意。”
翠篁正在收拾桌上残局,初篁与她一道帮忙。
小红杏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着消食,听窗外观音竹飒飒作响,忽而灵机一动,道:“我还没付诊金呢!”
林菁道:“夫人无需支付诊金,我家公子替人看病,从不收钱。”
“我知道他不差钱,”小红杏不在意地摆手:“我身上也没带钱。”
她走到案牍边落座,提笔道:“我是想做一幅画权当诊金,聊表我对你家公子的谢意。”
林菁:“……”没眼看。
初篁与翠篁对视一眼,不由偷笑。
小红杏挥洒墨水,自顾自画她的“绝世大作”,须臾,她停下笔,将宣纸拿起来,嘴巴呼气,吹干墨水,拿给林菁看:“林护卫,你瞧,像不像你家公子?”
林菁只瞧了一眼,只恨不得当场瞎了双眼,天哪,画纸上,那个唇厚鼻大、额高眉低的丑男跟他家公子有半点干系吗?
“这……”林菁面露难色。
小红杏踹他一脚,“哼,不懂欣赏的笨蛋!初篁,翠篁,你们来品鉴一番。”
初篁与翠篁于是凑过来看。
翠篁干巴巴地笑:“呵呵……”
初篁违心地夸赞:“……夫人真不愧是丹青妙手。”
小红杏这下子心满意足了,将宣纸递给林菁,贼兮兮地笑:“等你家公子回来了,你记得将此谢作交给他哦~”
林菁一脸无奈地接过。
小红杏欺负完人,这才高高兴兴地提起药包,打算走人了。
初篁和翠篁原本要送她,她摆手道:“不用。我对玉家大宅很熟悉,不用你们带路。”
说完,自顾自走了。
*
然而,盲目自信是不行滴,小红杏出来的时候不过因为好奇拐了一个小岔路口,然后,她华丽丽地迷路了。
但她性子向来很佛,非常随遇而安,走到哪算到哪呗,总会走出去的。
玉家大宅不愧是大户人家,其间,雕梁画栋,亭台楼榭,十分古朴雅致。
小红杏权当赏景,一路走,一路看,她还随手摘了一朵芍药花戴在鬓边,临水自照,更是喜不自胜。
忽而,一声“喵呜”声传来。
小红杏被勾起好奇心,寻声找去,原来是一只藏在竹林里躲凉的猫咪。
这只猫咪通体雪白,两只鸳鸯瞳一褐一蓝,瞳仁格外深邃,小红杏看着它,不由生出喜爱之情,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只猫咪实在太瘦了,连脊柱都看得见。
猫咪警惕地盯着她。
小红杏冲它绽开一个无害的笑容,柔声哄:“小猫咪,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猫咪退后两步,依旧盯视着小红杏。
小红杏想了想,猫咪好似喜欢玩毛线团?
她摸了摸脑袋,将一朵绒花摘下来,递给小猫咪:“呐,这朵花送给你玩,我们来做朋友吧。”
小猫咪对毛绒绒的东西是没有抵抗力的,猫咪“喵呜”一声,双爪扑腾,抓住那朵绒花,高高兴兴地把玩起来。
小红杏蹲在那里瞧着它,“我叫小红杏,你叫什幺名字?”
小猫咪将绒花扔上抛下,玩得不亦乐乎,没空搭理小红杏。
小红杏见它不理人,眼睛咕噜噜一转,故意使坏,抢过绒花,往前抛去好一段距离,猫咪急忙去追,她也提裙摆跟着跑起来。
有时候,猫咪跑得比小红杏快,抓住绒花痛快把玩一场,小红杏追随而来,又将绒花夺走,随手抛去老远一段距离,小猫咪只得撒欢去追,小红杏被它逗得哈哈大笑。
紫玉竹林里,登时响起女子欢笑声、猫咪喵呜声,还有奔跑的脚步声,吵个不停。
玉无瑕本来正静坐在一方平坦的石头上,聆听婆娑竹声,忽而听闻这阵动静,只觉吵闹,不由拧眉,何时玉家出了个这幺不守规矩的女子?
他呼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眸,瞧见林间不时晃过一抹熟悉的茜色身影。
小红杏?
他眯起眼睛细瞧,不知何时,小红杏头上还戴了朵芍药花,花开正艳,衬得她气色更为红润,倒没有正午时分,卸妆后病歪歪的憔悴模样了。
那只猫咪他认识,正是他常年喂养的那只,眼下,正被小红杏来回溜着玩。
小红杏忽而抢过那朵绒花,往前方一扔,猫咪立时跑上去,然,小红杏停在原地,手指一转,绒花还好端端地待在她手上呢。
她笑得狡黠,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像只成功偷吃到小鱼干的猫咪。
玉无瑕指腹微微摩挲起来,心中不禁回想起上午摸她头发时的顺滑触感,倒是比猫咪还要好摸。
猫咪去而复返,待瞧见小红杏手上的绒花,气得“喵呜”大叫一声,亮出爪牙,朝小红杏扑去。
小红杏吓得不轻,转身就跑,不期然间与他对上视线,大喜,连忙呼道:“玉夫子救我!”
一边说,一边朝他奔过来。
然而,她跑太快,自己被裙摆绊了一跤,反倒摔倒在他跟前。
猫咪追上来,踩在她后背上,昂头“喵呜”叫,冲他示好求撸。
玉无瑕这一次倒没有伸手撸它,反倒将它赶下来,又从石头上下来,转道将小红杏扶起:“可有摔疼?”
小红杏捂着眼睛,一个劲地呜呜哭:“沙子进眼睛了,我好疼。”
绒花掉在地上,猫咪只顾着玩绒花去了,不再理会小红杏。
玉无瑕见她鬓边芍药将掉不掉,擡手帮她扶正,搀扶小红杏在石头上坐下,语气无奈:“狸奴性子向来乖巧,你何苦去招惹它?”
然,小红杏的重点与他不在同一频道,好奇问:“原来它叫狸奴?”
玉无瑕嘴唇嗫嚅,倒没有告诉她,其实狸奴只是猫咪的别称。
小红杏于是一连声地嗲声唤:“狸奴,狸奴,小狸奴……”
半响,猫咪不肯回应。
她反倒委屈地噘嘴:“它为何不理我?”
玉无瑕觉得她性子又娇又蛮,可恨却也可爱,不由莞尔一笑,“狸奴性子冷淡,不喜与人接触,并非针对你的缘故。”
“这只猫儿好生奇怪,我从未见过两只眼睛不同颜色的瞳仁。”
玉无瑕轻声解释:“这只波斯猫是我早年出使西域的时候,随我一道回来的。”
小红杏好奇:“西域?那是哪里?离邺城远吗?”
想起途中的黄沙漫天、沙滩戈壁,他语气悠悠:“犹如天堑。”
小红杏不禁担忧:“那狸奴离家这幺远,它万一想家了怎幺办?”
又指责:“玉夫子好狠心,只顾着自己快活,全然不顾及他人心情。”
玉无瑕哭笑不得,“狸奴它自己跳上我的马车,非要跟着我回来的,在返程途中,任凭我如何赶它,它都决计不肯走。”
转瞬,他认真道:“再者,若是它有朝一日想要归家了,我自当会送它回去。”
小红杏觉得奇怪:“可你不是说路途遥远如天堑吗?”
“天堑又如何?”
玉无瑕昂首伸眉:“不过事在人为罢了。”
小红杏想要揉眼睛,玉无瑕握住她手,不让她动:“不可揉眼睛,免得发炎。”
他蹲在小红杏身前,凑过去瞧她眼睛,“你且让我看看,用不用把沙砾挑出来。”
小红杏怕他见到自己的丑态,不肯,另一只手刚伸上来,玉无瑕也给擒住了,他一只手轻易掌住她两只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下眼皮,小心翼翼地查看。
“沙砾埋得不算深,你试着眨几下眼睛,将它弄出来。”
小红杏只好照做,慢慢眨了几次眼睛,连泪水都沁出来了,那小粒沙砾才终于滚出眼眶。
玉无瑕捏着袖子给她擦拭眼角泪水,温声问:“还难不难受?”
小红杏摇头:“我好多了。”
玉无瑕顿了顿,最后觉得出于医者仁心,还是好心提醒:“你眼球布满很多红血丝,想来平日里定是用眼过度的缘故,须得多加让眼睛休息才是。”
他这回倒没有说出叫小红杏尴尬社死的话,小红杏懒懒地“嗯”了一声,权当回应。
玉无瑕觉得她并不上心,又问:“你眼睛可是患有顽疾?”
小红杏懵懵的:“什幺顽疾?”
玉无瑕擡手指着远处一根紫玉竹,“你且瞧一瞧,那根竹子上爬过几只蚂蚁?”
小红杏:“……”麻木脸。
她眯眼瞧了好一会,一脸你耍我的表情看玉无瑕:“那里有蚂蚁爬过?那不是竹子长的斑点吗?”
玉无瑕基本可以确诊了:“江夫人,你患有短视症。”
(注:短视即为近视。)
小红杏“啊?”了一声,“短视症是个什幺东西?”
玉无瑕于是给她科普何为短视症。
小红杏一听,先是一惊,而后听玉无瑕说不会有碍性命,她又松了口气,不当回事。
反倒是玉无瑕比她还上心,他沉吟道:“也许,我可以试着治疗好夫人的短视症。”
“怎幺治疗?”
“针灸,兼之汤药。”
小红杏当场拒绝:“那算了。我不治了。”
玉无瑕皱眉,不解:“为何不治?我不收夫人诊金,所有汤药,我也一并包揽。”
小红杏呵呵冷笑:“玉夫子,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古道热肠之人,怎幺对我这样上心?”
她妩媚一笑,冲他抛了个媚眼:“莫不是喜欢上我了吧?”
玉无瑕肃容正色道:“夫人请自重,你可是有夫之妇。我亦没有玩弄人妻的癖好。”
小红杏冷哼一声,“那你就不要多管闲事。”
“病在我身上,我治不治,是我自个儿的事情。”
说完,她起身要走。
玉无瑕出声道:“实不相瞒。在下对短视症颇感兴趣,但此等病状的患者并不多见,夫人若是肯给我治疗的话,夫人亦可对在下提一个条件,若是我能办到,定赴汤蹈火。”
小红杏停住脚步,回身望他,摆出一副委屈神色,道:“原来如此,玉夫子是想拿我当小白鼠,唉,真是好伤人家的心。万一你要是一个医术不精,把我治成个瞎子,那可如何是好?”
“……在下的医术,还不至于昏聩到此等地步。”
小红杏莞尔笑道:“好嘛,我相信你。”
她如此没来由地信任他,玉无瑕心中不由微微动容,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
“夫人需要我做些什幺?可以尽管提出。”
小红杏咬着手指头想了想,“我要夫子教我作画。”
玉无瑕:“……”想起小红杏的画技,不由沉默。
小红杏笑嘻嘻地补充:“无论我学得怎幺样,你都不可以骂我、打我、放弃我!”
玉无瑕艰声道:“好。”
小红杏举起他一只手,又擡起自己的手与他的对碰一下,声音清脆,带着笑意:“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