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死蝴蝶

第二天,季良文又准时地造访了西顿教堂。

雨已停歇,风和景明,教堂门口的喷泉汩汩地洒着水花。一对穿着曳地长纱的新人在喷泉池前相拥,摄影师半蹲下,将半圆穹顶、喷泉、新婚夫妇纳入广角镜头。

真是美好的景象,季良文不由地驻足。直到他微微仰头,看到辛西亚坐在高高的露台上,饶有趣味地俯视着他,似乎等他很久了。

她的黑发在清透的日光里十分明亮,像长长的缎带包裹住一份甜蜜而危险的礼物。

辛西亚笑嘻嘻地看着他,将上半身探出了扶栏——

季良文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阻止她:“小心!”

笑意在脸上放大了一个弧度,辛西亚将头又探出几分,发丝被吹得飘起来,白纱质地的发带高高扬在半空。

“良文先生!我像不像一只要飞起来的蝴蝶呢?”她在风里大笑着问他。

季良文铁青着脸色:“你先下来,太危险了。”

她又咯咯地笑起来,无所谓地喊:“那要是我跳下去,良文先生会接住我吗?”说着,她便张开手,做出飞翔的动作。

她似乎享受极了,微微眯起眼,纤长的睫毛在馥郁的日光里颤,整张白净的脸像要融化成温暖香甜的蜜蜡。

季良文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教堂。他登上二楼,却没有看到辛西亚的身影。季良文吓坏了,顾不上她是不是畏罪自杀,一步跨进露台。

散漫的笑声轻轻地响在脚下,季良文垂眸,年轻的少女斜斜地躺在地上,张开的发丝与裙摆像盛开的大丽花。

她歪着头,像蛇一样缠住他的脚踝,毫无愧疚感地道歉:“呀,吓到警官先生了呢……”

季良文的手在颤抖。

辛西亚翻了个身,半张脸毫不在意地贴着地面。石质的露台带来凉丝丝的触感,她乜着眼,感受着阳光攀缘过雕刻着天使长米迦勒的铁艺栏杆,将她完完全全地包裹。

“良文先生——”她轻轻地喊,似乎在撒娇,请求他的原谅。季良文别过头,尽量不去看她露出来的一小截腰线以及赤裸的脚踝。

想了想,他终究还是看不过去她这样没有形象地躺着,便蹲下身试图扶她起来。

这一次辛西亚很乖,任由他将她摆成端正的坐姿。季良文不可避免地压到她长长的纱裙,辛西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警官先生,您真像我的教父。”

季良文的手顿住。奥古斯都先生吗?他并不明白他们有何相像之处。

眼帘之下,福熙路攘往熙来,罗曼式建筑与玻璃大厦比肩接踵,车水马龙流淌其下。

辛西亚如呓语一般低低地吟说:“你见过我的教父幺?他常坐在这里念马太福音,迎着清晨第一缕铁水般生冷的日光,身型挺括整肃,黑色的西装熨得齐平。好多鸟儿啊都在另一片露台的铁栏杆上叫,却无法分得他一丝垂怜的目光。”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可是我要死啦,那时候的我生了好严重的病,吃了药,浑身好冷好冷,只能扯下桌子上的金丝绒布一圈一圈缠在自己身上。好多玻璃罐子都碎了,我抓了最尖利的一块,决心今天就要去见父神。”

辛西亚顺着露台看向远方,眼睛极亮,神采奕奕。

“警官先生,您看,这里是最好的露台——这里是最明亮,最接近太阳的地方。您会接住我吗?不接住也没有关系哦,我会像蝴蝶一样飞溅着在高空绽放,我会刻进教堂,以最不屈而绚烂的姿态——”

几近曝光的日光里,辛西亚不知何时将头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她的额头就在他的唇边,目光抚着他,像泉水流过石滩,波光粼粼。

“我要融化在光明的太阳里啦。”她眉眼弯弯,轻快地说。

季良文什幺都说不出来,他的躯体像被下了僵硬咒,无法答应她,又无法推开她。辛西亚的指腹摸上他的领子,向上滑,是一枚金色纽扣。

“你和我的教父真像,”辛西亚摩挲着扣子,喃喃地说,“纽扣是我的戒指,把它送给我吧……”

季良文恢复了些理智,躲开她的触碰,“别这样,你在做什幺……”他想要拉她起来。

辛西亚却愣愣地看着他。

那天,在她刚烈地想要与教堂合二为一时,碰上了教父,他站在高高的露台之上,垂下眼睑。温凉的目光涌动在她脸上,像是无声地责备——

“辛西亚,你在做什幺呢?”

辛西亚……

你在做什幺呢?

她陡然清醒过来。她的脚指蜷缩着,手背上全是血。她不清楚这是从哪里来的,大脑嗡嗡叫着,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然后一双宽厚的手掌伸过来了,很奇怪,教父触碰过的地方,都像苏醒的根芽,萌发出青涩的生楞楞的疼痛。

痛觉在她的身上复苏了,脚背,腿腹,胳膊,脸颊——还有心里。

她揪住胸口,生理泪水不受控制地向外渗着,辛西亚凭借着本能发出呼救,“我好难受,请救救我——”

越来越多的泪水糊住了眼眶,阳光太耀眼,将一切都曝光成无差别的白。

她的脚腾空而起,整个人被纳入一个宽厚的怀抱——有人抱起了她,辛西亚想,他在抚摸她的后脑勺,像父亲一样。

那枚刻写着上帝之名的戒指有些凉,硌在头顶。他把她带回干净的房间内,用清水冲洗她的脚背,还涂上了凉丝丝的药膏。

辛西亚昏睡过去,又醒过来。翻来覆去,好像又打翻了烛台,扯掉了被子。她喊了一声“教父”,又叫了一句“爸爸”。他转过头去拿体温计的那瞬间,她还低低地唤了声“daddy”。

其实她是想问他,会一直这样陪着她吗?但是她不敢,她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所以她准备说她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做一个乖孩子,希望他不要放开她的手,不要像捡垃圾一样捡回她,又将她抛弃。

不过这一切也没能如愿,因为她已经筋疲力尽,什幺也说不出了。

这个明亮的清晨,在季良文的触碰里,辛西亚又想起了教父抚摸她的那个时刻。

教父离开前,对她说,做一个好女孩。

而她在做什幺呀……辛西亚突然感到了迷茫、痛苦与无尽的无所适从。

城市的街景,人头涌动、熙熙攘攘。她无法去北京,更不能去上海。她要留在福熙路,西顿教堂,这里有她的教父,她在等他回家。

辛西亚抓着季良文脖颈上的领扣,无法控制地放声大哭起来。

瓢泼大雨准时在夜里造访了整座干涸躁动的城市。

烛火摇曳,鸦鬓垂影。噼里啪啦的雨声敲打着穹顶。

辛西亚躺在教堂废弃的阁楼里,像一叶孤舟,跟随骤雨在暴风海里摇摇欲坠。

马灯的火苗一个劲地跳,在拱状的墙壁上投出一个又一个扭曲的影。辛西亚似乎在做无穷无尽的梦,又似乎在等待教父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将她抱起来,将她带出黑暗。

梦境里,教父过来了,她好像回到了17岁那年,怔怔地看着他。

17岁的她从床上醒来,脚上在涂抹了药膏后被人用绷带细细地包扎过,张开手,细小的创口都贴好了创可贴。辛西亚的眼眶一酸,环视四周,教父并不在身边。她慌慌张张地跳下床,不顾脚上的疼痛,不安地奔跑在教堂里,四处寻找教父。

然后她撞到了他的身上。正如他温柔而稳固地拖起她残破的身体那样,他再一次温柔地扶住了她。

“别怕,辛西亚——”他说,“我在这里呢。”

宽厚的,天鹅绒般温柔的声音。

辛西亚紧紧抓住他的袖口,把周整的衬衫抓得尽是褶皱。她问:“您会将我送进戒断所吗?”

她有明显的药物上瘾,而谁会愿意要一个浑身是麻烦、脏兮兮的小女孩。

教父平静地抱起她,放在玫瑰花窗前的方桌上,和他心爱的利摩日古董珐琅花瓶摆在一起,好像她也是一件值得珍视的藏品。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紧张地抓着衣摆,愧怯局促,如坐针毡。

成年男人的身量比她高大太多,他低着头颅,只是专心地给她穿鞋子。这种无声的宽容和耐心里,辛西亚产生恍惚的错觉,好像无论她做出什幺错事,都会得到他的宽恕。

辛西亚主动靠近他,轻轻靠在他紧实的胸膛。她悄悄掀起眼睫,窥视他的反应,教父摸了摸她的脑袋,像对待要糖吃的小孩。

男人温和的声音响起:“如果实在不安,就向主祈祷吧。告诉主你的愿望,主会倾听虔诚的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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