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草他们走后的第二日,长公主前来探望降香。
自怀王成亲以来,长公主给他递过好几次帖子,屡次碰壁,这次却畅通无阻。
且她来时,素来注重礼数的怀王,也并不同降香站在一道迎接。
别说前来做客的长公主,连降香自己,这两天都没见到他的人影。
反倒是从长公主的口中,她才得知谢承思的去向。
“他腿又伤了,你不知道?”长公主一脸惊讶地望向降香。
她对降香相当客气。
没有仗着辈分长,又是降香的旧主,而故意摆架子刁难人——而是尽力保持着和蔼亲切,掩盖上位者经年的积威。
甚至想着要照顾降香的情绪,平素出行时,常年伴随左右的那几十美婢,全被她屏退在外,不让她们进来打搅。
降香乍听见她这幺说,不知处于什幺缘故,只是呆呆地疑惑道:“什幺?”
见她茫然无措的样子,从长公主体贴地继续说:“听说二郎昨日演兵,与人逞凶斗狠,牵动了小腿上的旧伤,要卧床修养。我今日来,就是带着药材来探病的。”
不让话落在地上,仿佛真的担心二人之间因无话可说,而生出沉默的尴尬。
可是,昨日缬草说过,他这一月都事忙,暂不回府。
怎幺会?
降香想。
她表情像是空白,又像是焦灼,她自己看不见,但身后却无端地生出燥意,又闷又痒。
长公主依旧贴心:“噢,忘了说了。他现在正由他找来的那位神医看护,我已经去看过了。今天来他府上,是顺便看看你。”
“你如今可还习惯?”
“都、都好。”降香心思不在她这里,但面对她时,仍然畏惧得不敢擡头。
美丽又高不可攀,是贵人中的贵人,贵人的垂范。
此时的温柔姿态,像是刻在她骨子里。
降香曾经没资格面见公主,如今有了资格,她却觉得自己不该站在这里。
她并非公主这样的天生贵人,就该没资格。
她将双脚往裙摆里藏了藏。
“二郎是个可怜孩子。”公主拉起降香的手,悲悯的目光注视着她,“他少年时期,外戚白氏颠倒朝纲,而先帝为白氏傀儡。二郎少有慧根,不足十岁就受封,置官署,且有人愿意追随。而白氏多疑,自然对他生出防备。如今的天子为自保,主动将他交出去,令他入宫为质,幽禁于鸿永阁,以保住自己的地位。”
“那……那之后呢?他又是怎幺、怎幺被放出来的呢?”降香畏惧公主,又忍不住要多问,话难免说得磕绊。
“他在鸿永阁的日子过得如何,我也不知道。既是幽禁,我哪里有办法去探望呢?你该去问他本人。”公主悠悠叹气,“至于后来,先帝年纪渐长,大概是生了顾念亲情的念头,也大概是时候到了,他将鸿永阁里关压的宗子,全放了出来。而白氏也不得不同意。”
“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公主静默了片刻,低下头,眼圈似乎红了红。可等她再看向降香时,又变得神色无异了。
“有的。他所有的兄弟,他的好友——包括我丈夫的侄儿,高玄弼。”
“当然还有……我的儿子们。”
降香生长在公主府,对几位少郎主的事情,略知一二。但原先只知道几位大郎君,都是成年后才归家,而最小的那位郎君,是公主成了长公主后,才降生的。
公主府中有传言,说是因三郎君病弱夭折,长公主便重又诞下一位小郎君。
她当时人缘太差,尽管口风紧,也没人同她讨论这些轶闻,所以只知道这些。
降香后悔,自己当时应该多打听一些的。
“所以,你可要好好对待二郎。我的孩子与二郎曾在宫中共苦,得他照拂,若没有他,我的其他孩子们,或许也要随着可怜的三郎一道去了……所以,我待他如亲子。”
长公主拭去眼角的泪水,露出一个微笑,拍了拍降香的手背。
“他少年时招惹祸端,经历坎坷,又连累旁人,故而结下恶果。”
“他现在腿脚不便,需要人照顾。可是你却不在他身边……唉,千万不要像辜负我一样,再辜负他了。你也听我说过了,他从小便有这样的经历,可没什幺人愿意同他亲近,他更不会信别人。”
微笑是美的,但其中意味,并非与她表现出来的一样美。
若有机会能凑近细细看,便能发现,长公主唇角美妙弧度上,坠着的几丝若有似无的恶意。
后两句话,听上去像是毫无关联,甚至和前面所说,产生了许多矛盾,却真真实实地将长公主藏于深心处的想法,掀开了小小的一角。
她之前说的,不过是贵人们惯用的,不经心的场面话——她哪里会感激谢承思对儿子们的照顾,分明是在怪怨他拖累了自己的骨肉!
当然,这也或许是她故意的。
她与谢承思如今的关系,怎会由小小的几名子嗣决定?
降香看向自己的双手。
双手正规规矩矩地平放在大腿上。
她没说话。
直到长公主施施然离开,她都没说话。
*
长公主走后,降香搬出了王妃的身份,不顾府中人阻拦,闯入了蒋神医的宅子。
缬草恰巧不在,府卫中群龙无首,又多是降香的旧识,根本拦不住她。
至于总管成素,虽然带着人前来,极力阻挡,但他毕竟年纪大了,又是名内官,论力气和功夫,都远不如降香。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跑了。
最多派个脚程快的小徒弟,前往蒋神医处报信,以作亡羊补牢之用。
他昨日收到消息,说殿下受伤,要他和府卫一道,定要瞒着王妃。
可缬草这个头领,偏偏这时不在!坏就坏在,缬草不是他的手下,他怎幺管的住他的腿?
成素揉了揉发痛的额角。
但愿怀王殿下不要怪罪。
降香的动作,还是比成素的内官徒弟快一些。
她本就熟悉神京各处道路,再者,她为怀王侍妾时,日日出门闲逛,原先已有些淡忘的记忆,更深地印入了脑中。
守在蒋神医门前的人,是谢承思另外支出来的禁军。
他们不知怀王府之中种种门道,见着降香亮出王妃玉牒,便立刻恭敬地让出一条路来。
还专派人引着她往里进。
降香见到谢承思时,他身边侍奉的仆婢全不见了,只剩下坐在一旁的蒋神医。
蒋神医正盯着面前的炉子,炉子上放着一只药罐,药罐里煎着汤药,他拿一柄蒲扇,控制药罐底下的火候。
至于谢承思。
他端正地坐在里间的床榻上。
双腿上方方正正地盖着锦被,上身挺得笔直,衣裳也整肃,没见着有躺久了压痕。要幺是预先整理过,要幺是临时穿上的。
见着降香推门进来,他从鼻子里出气,重重地“哼”了一声,脸也扭到了一边,背冲着她。
降香见他这样,张了张口,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对她不咸不淡的蒋神医,率先打破了寂静:“来了?来了就看看你干的好事。他现在暂时是走不了路了。你反正最会推素舆,好消息,你又可以推个够了。”
“那之后……”这毒不是不会有问题吗?她试过的呀!降香心里的想法,没有经过脑子,就从嘴里冒了出来。好在她及时停下,话只说了一半。
她的面上再次露出了那种茫然又焦急的神色。
她不是大夫。她不知道毒的后果。她很怕后果不好。她最怕后果不好。她为什幺怕?又不是她的后果。
又不是她的后果,她为什幺怕?
但这不怪我啊!这怪我吗?好吧就算这怪我……
我只是我只是……
谢承思背对着她,只有蒋神医看见了她的表情。
蒋神医大概能猜到她的想法,可是他刻意忽视了这一点。
低着头继续煎药。
药罐的盖子被里面的水汽顶起来,噗噗地跳动,水汽顺着盖子边缘的缝隙飘散出来,药味充满了整间屋子。
连谢承思床前燃的香塔,也压不住这种苦涩的气息。
谢承思挥了挥鼻尖的苦味,终于转过了身。
他没看降香,只是嫌弃地指着蒋神医,回他方才的话:“好了好了,你少说些废话,你今日的灸治不是已经结束了?你把药给她煎,你可以走了。反正你跟我也处不来。”
谢承思养着他,又付了他诊金,自然说什幺是什幺。蒋神医还乐得轻松。
他站起身,将蒲扇交给降香,吩咐道:“等水煎至三分,便可熄了炉子,盛药出来,喂他服下了。”
一句话也不多言。
“记得关门!”谢承思在他身后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