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城不过一座山疙瘩里的小县城,所谓的街市口也只是最宽阔的马路中间那一点十字,不算宽阔。

因此听说新来的县老爷抓人要当街审,四处的铺面门脸二楼早围满了人,都看着下头绑得齐刷刷跪在地上的十几个人。

站在头先的是梁州有名的张屠户,年过半百白须飞扬,据说前朝时做过刽子手。

外围一排拿刀的兵士,刀光亮得骇人。

兵士护在中间的是两把描花的油纸伞,挡住早上刺眼的光。

方文水看到伞下并排坐着的青年男子和侍女,当场就要晕,再三镇定,哆嗦着嘴唇刚要开口:

“侯爷这是要……唔!”

却是被石大山捂住了嘴。

方文水目眦欲裂,紧闭的嘴巴里朝外哼哼。

要出人命了!

石大山在他耳边道:“方兄且先看着吧。”硬是将方文水按了回去。

眼看着围观人多起来,莫文鸢点了点头,“牛百户,念吧。”

兵士为首的大汉站出来两步,腰上挂着个闪亮的金属物件,似乎是个锣,倘若有人细心观察,能发觉他多少有几分不情不愿。

牛岭念道:

“赵五、毛大树、崔十六、乔老四……等十七人,因通梁山寨匪徒,给匪徒通风报信,夜半开门迎匪徒入梁州城,火烧县衙,害死府兵一百四十人。”

“罪大恶极,罪无可赦。”

“着投入监牢,死刑——”

牛岭话还没说完,一声响亮的哭嚎撕破长空。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错抓好人啊!”

“我儿没通匪,我儿一辈子本本分分,从没见过山匪一根毫毛啊!”

那十几个汉子被人夜半抓走,旁的百姓或许不知,他们自己的家小却都一清二楚。

牛岭话音刚落,一群老幼妇孺冲到跟前来大哭大闹磕头打滚地喊冤。

“我儿是良民,街坊乡亲都能作证的!老身全家都是好人啊!天杀的县令屈打成招,你们快看看我儿身上被打的,没有一块好皮肉啊!”

“爹!我要爹爹!呜呜呜我的爹爹……你这个坏官!狗官!外地人!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把我爹爹还给我!”

牛岭脸色难看。

这些人都是百姓,自持要幺年老要幺年幼,官府不能对他们动粗,一时竟将兵士们逼得后退好几步。

场面登时陷入僵局。

咣——

一声震天铜锣响。

待所有人把手从紧捂的耳朵上拿下来,莫文鸢才笑了笑,道:

“你们都是乡里乡亲,本官是外来的,是坏人。本官要审你们,你们当然不乐意。”

人群里没人吭声。

山疙瘩里礼仪荒废,且自然排外。

面对凶恶的“外人”,梁州本地人把警惕与不信任写在脸上,就连虚弱的客套也没有。

莫文鸢擡起手:“那他们呢?!”

另一侧的兵士朝两侧缓缓分开,让开一条路。

几百个身着麻衣孝服的人走了出来,人人脸上都是相同的悲怆与怒容,眸中含恨,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那十几个大汉里有几个认出熟悉面孔,当即深深低下头去,几乎不敢同他们对视。

莫文鸢:“梁山寨的山匪进了梁州城,砸的是县衙,同你们不相干,可死的那些府兵也都上有老下有小,是他们的血脉亲人!”

“本官初来梁州,不欲用严苛律法,你们今日但凡肯认罪,或者能指认对方,有理有据的,只要能诚心对他们悔过,就都能活命。”

莫文鸢说完,场下登时一片寂静。

那些人来回交换视线。

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梁州,家家都有斩不断的亲缘,倘若认了罪,就是认了屠戮同族乡亲的罪名,以后走到哪里都要被戳脊梁骨。

他们不能认!

这幺想着,就有人梗着脖子擡头:

“我没罪!我冤枉!”

马上有个满脸青紫的矮瘦子跟腔:

“对!他们是在县衙死的,就找县衙去!同我们不相干——”

矮瘦子话没说完,只觉脖颈一痛,眼前天旋地转。

脑袋咣地砸在地上。

他想摸摸自己的头,却只摸到了脖子,一截断开的,血肉淋漓的脖子。

与此同时,又是两人接连人头落地!

围观人群爆发出尖叫,惊恐地看向拿刀人。

转瞬间,跪在地上的十七人变为十四人,那十四个人跪在血中,齐齐惊恐擡头。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张屠户身上穿的,也是麻衣孝服。

人群里有人道:“张屠户有个小孙儿,爷孙二人相依为命,他花光了积蓄,走门路把孙儿送到城防军做府兵。想来是……唉。”

莫文鸢擡了擡手,止住张屠户的屠杀动作。

“本官说过了,只要肯认罪,就能活命。”

……

待人群散场时,石大山已经浑身泡在冷汗里,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定国侯还真的敢当街杀人!

而且动手的是痛失孙儿的张屠户,他自己的手倒是干干净净!

三个人当场人头落地,剩下十几个不消说,都捆进了县衙监牢,谁知道有没有命活下去呢……

耳边是方文水的喃喃自语:

“要拦住他……要拦一拦,不能让他这幺残暴……梁州城摊上这幺个县令,完了……完了啊……”

石大山长长叹气,扶着方文水到茶房里歇下,独自去寻定国侯,可却扑了个空。

“侯爷去巡城了。”

那侍女如此说。

“主簿可有什幺事要我转告吗?”

石大山心道我要骂你主子,同个侍女说什幺?

摇了头正要走,又心念回转,道:“还没问过姑娘姓名……”

侍女大方一笑:

“先生唤我阿宣即可。”

石大山语重心长,“阿宣姑娘,侯爷如今是梁州县令,是有政事要办的,姑娘在侯府时再得脸,也不该在侯爷审案子时,并排坐在身侧。”

朱暄倒是愣了一下,转而点头,“先生说的是,是我莽撞了。”

没料到这位侍女如此好说话,她甚至歉意一笑,石大山有些欣慰,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我瞧阿宣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姑娘既然常伴侯爷身侧,也可以规劝侯爷一二,地方官性情暴虐弑杀,恐非百姓之福啊……”

石大山以为侍女会同方才一般,应下他的话,谁知她突然正色,目光如炬。

“先生以为,今日那三人,侯爷不该杀?”

朱暄点点头,“倒是我行事欠考量,忘了提前知会先生,先生同我来。”

石大山原本就要找定国侯谈此事,想着既找不到正主,同侍女说说也聊胜于无,于是边走边道:

“我也知道山匪必然有内应,可连夜抓人,杀人,说那十七人通匪,可有证据?无凭无据就杀人,焉知他们不是吓怕了胆子才认罪的。”

石大山跟着朱暄来到一间存放户籍档案的屋子,看到中央桌案上残烛点点,像是有人连夜点满了烛火。

“先生说我暴虐,我无可辩驳,乱世用重典,梁州如今可算得上乱世;可若说无凭无据,我便要为自己喊冤了。”

朱暄指着桌案中央的户籍册。

“梁州城府兵三百,死一百四,剩余一百六十。”

“这一百六十人的户籍册里,父母子女兄弟姊妹都仍在梁州城的,有一百一十八,剩余四十二人有亲友或娶或嫁或出门做生意,离开了梁州。”

“这四十二人中,家境殷实、不缺吃穿,没理由希望梁州城大乱的,又有十四人,剩余二十八。”

石大山皱眉要反驳,朱暄直接拦住:

“先生要说的我知道,这二十八人,当然不会全都通匪。”

朱暄又从一沓人名里翻出一页纸,递给石大山,指给他看其中画圈的名字。

“梁州城的巡防兵是三班倒交替值守,这是山匪进城那日的府兵当值名单,共百人,当日因事因病请假未值守的,有六人,这六人里经查证,有三人是真的有事有病,至于另外三人——”

朱暄指尖点在两张名册重叠的三个人名上:

“称病的没去看病,称事的没去办事,甚至家里有田地有生意的,也全都不管不顾,全家老小锁好了房门,闭门不出——”

这可以说是铁证了。

石大山浑身又开始冒汗,她真的只是个侍女吗?

“这三人……?”

朱暄点头:“张屠户今日砍的,便是这三个。”

石大山急切:“那关进牢里的剩余十四人……”

朱暄:“那三人昨夜最早被抓,分开审问——我承认,对他们三人,的确是用了一点硬手段的——三个人同时指认出的,再同第一张名册里的二十八人比对。”

朱暄笑了笑:“先生,我敢说城中仍有人通匪却被放过,可今日牢里这十四人都有亲友在梁山寨,绝无一人无辜。”

瞧她对答时进退有度,落落大方,若说是常年理家的高门女子也说得过去。

可就算是高门女子,也不会对杀人砍头审问用刑如此习以为常。

石大山半晌无言,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如此,倒是我错怪姑娘了,该向姑娘赔个不是。”

朱暄道了不必,又去忙旁的事,在她身后,石大山浑浊的双眼牢牢锁在她身上,眸光幽深。

他虽不知这姑娘是何来历,但她绝不会只是个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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