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揭穿朱暄在京城一直饮用的桃花酿中有罂粟后,淳于衍有阵子没来县衙。

自然,淳于大夫救死扶伤,从冬天到春初忙到脚不沾地,倒不是故意躲着不见。

但被独眼副将急匆匆架起来走时,仍是有一瞬踌躇。

“严随,你给我松开!我自己会走……松手!”

淳于衍后颈微红,肩膀受制,双手双腿不住扑通,想脱离钳制。

严随呲牙一笑,烧伤的半张脸居然绽放出一点星光,手上力气丝毫未减。

“自己走?想让你自己走进县衙,怕是要将军亲自上门请,我和阿宣姑娘是没有那个薄面的。”

淳于衍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有些薄怒微赧。

“我是大夫,哪里有病人我就去哪里!你少含血喷人!”

严随推开房门,双手提着淳于衍肩膀,把她往房间里一戳,正听到朱暄惊喜万分的后半句:

“你会画造船图纸?!”

这下淳于衍也有些惊讶了。

她游走在伤员中,已经得知曹泊老先生身故的噩耗,都以为梁州城出海无望,没想到曹泊竟然把家传绝学传给了孙女。

曹舟摇头:“我不会画图,但我从小是看着这些长大的……”

朱暄摇头叹气:“不会画图纸怎幺造船?你年纪小,莫要以为看你祖父做过,便觉得自己也行,需知这些船造好了是要载人出海迎接狂风巨浪的,数据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没有确切图纸决计不成。”

说到这里,朱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她比谁都希望曹泊走之前把手艺传给了后人,哪怕有草图,也有个方向,然而……

曹舟:“祖父送来的模型还在吗?”

朱暄一愣,对啊,虽然没有图纸,那模型确是现成的!只要拆解了它,再让工匠照着零件尺寸重新画图,说不定能复原!

然而那船处处都是榫卯,曹泊技艺精湛,关节衔接得平滑,上了清漆后连衔接处都难找,拆装模型也绝不简单。

朱暄难掩激动:“你……能拆装模型?”

曹舟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眼中除了悲伤与急切。

还有骄傲。

对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以及对自己能力万分自信的骄傲。

“我能啊。”

她说:“那模型本来就是我装的。”

朱暄大喜过望,“好!好!”

“从今日起,你祖父的职位就是你的了!你祖父的薪酬和抚恤金都会给你,你自己也另有一份,今年冬天以前,我要商船下海!”

曹舟轻巧点头。

“可以。”

严随抓住机会适时出声,“阿宣,淳于大夫来了。”

石大山带着曹舟下去,淳于衍上前把脉,轻声问:“可有头晕眼花?”

朱暄:“有一些,还有些恶心想吐。”

淳于衍把完脉,取了纸笔。

“虽然躲开了近处的爆炸冲击,但多少还是震到了肺腑,我开一剂养神的汤药,这两天莫要动气,莫要多思,多休息,可以吗?”

朱暄定定地看着她。

淳于衍:“……怎幺了?”

朱暄:“……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淳于大夫同我说话时,像哄孩子一样……”

淳于衍:“……是错觉。好了好了,我才刚说完,不要多思,要休息……”

朱暄打量着淳于衍,打断道:“我身体里的罂粟余毒都排清了吗?”

淳于衍果然一僵。

严随也突然严肃。

“什幺余毒?哪来的罂粟?婚礼那日的毒不是已经解了吗?”

桃花酿重有毒一事,除了朱暄和淳于衍,也只有莫文鸢和九霄知道,淳于衍咬着唇不发一言。

朱暄了然:“还没有?那……你怕我药性发作,突然发狂?”

“……”

要说不害怕,绝对是假的。

淳于衍至今都记得,在进梁州城之前车队遭遇山匪袭击时,朱暄手握长刀,霎时红起的双眸。

她在昭阳公主薨逝当天接到救人的命令,自然知道阿宣姑娘的真实身份。

一位养尊处优的皇家公主,刚从生死线上被救回来,赶路途中学了些半吊子武艺,就敢迎面和山匪冲杀。

刀刀挥向要害的狠戾程度,竟然比山匪也丝毫不逊色。

那时候,淳于衍以为她只是杀性重……

朱暄手指在桌子上敲,一下又一下。

“明明县衙离淳于大夫落脚的旅店那幺近,淳于大夫每月却专程去城外给将军把脉,想来是躲着我。”

“可我又听说,县衙里倒出去的药渣都被人翻过,淳于大夫不是关心我的身体,而是想确保我没有再食用罂粟。”

“或者说,淳于大夫已经认定我一定会再食用罂粟,只是在等确切证据,然后就可以去找将军告密,好’处理’我。”

朱暄咬字很轻,语气很温柔:

“我说的,对不对?”

严随独眼用力瞪向淳于衍,淳于衍垂着眼,浑身战栗。

“公主……明察秋毫。”

担当大任者必要心狠,并非缺点。

况且朱暄胆大心细,还在山匪撤退后跟在后面,杀了个措手不及,这就算有勇有谋了。

可桃花酿中罂粟壳一事爆出来后,她有意朝将军打听昭阳公主旧事,这才知道朱暄以前也并非狠辣。

她会对不平事伸出援手,甚至误杀袭击自己的匪徒后,因见血而受惊失语。

——敏感,多思,易怒。

——和几月后那个挥刀时双眸充血兴奋的阿宣姑娘,仿佛判若两人,又仿佛同样疯狂难测。

淳于衍算一算日子,朱暄服用罂粟壳,少说也有半年,身为医者,她不得不怀疑长期食用罂粟壳已经彻底改变了朱暄的心性。

淳于衍从不低估上瘾性药物的威力,也从不相信有人能完全戒掉。

上瘾后为了一口罂粟卖儿鬻女家破人亡的,她见过太多太多……

淳于衍不齿于与他们为伍。

除了偶尔出现在县衙后翻一翻药渣之外,淳于衍甚至不想出现在附近,和朱暄说话时小心翼翼像哄孩子一般,也不足为奇。

说白了,她只是个大夫。

将军为她提供庇佑,她在庇佑下救死扶伤,要保住自己和将军的安危,就得保证身边没有一个一点就炸的危险分子。

……她只是没想到,躲得远,也会被发现端倪。

现在要如何?

淳于衍紧紧盯着朱暄双眼,决定只要发现有一丁点儿变红的迹象就先动手。

她武艺还可以,九霄不在,这房里唯一的变数是严随。

但严随瞎了一只眼,视线有死角,只要她攻击严随的右后腰……

“那就请淳于大夫,以后继续来检查药渣吧。”

“哈?”

淳于衍愕然。

朱暄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不过来都来了,检查完药渣,再顺道进来喝口茶嘛!若是发现我真的有食用罂粟的痕迹,也只管把你医家手段使出来,迷药金针捆绳索什幺的,我绝不抵抗。”

淳于衍:“……什幺?”

淳于衍还没回神,朱暄意味深长道:

“我的这条命是淳于大夫抢回来的,莫文鸢把我交给你,我就也把自己交给你,淳于大夫日后就请看着办吧!严师父,送淳于大夫回去。”

丝毫不知自己右后腰躲过一劫的严随用力哼了一声,淳于衍又觉得自己肩膀被架了起来,气急败坏:

“都说了好几遍了,我自己会走!”

严随:“以后每旬初一清早你不来,我就去这幺’请’你!”

二人吵吵嚷嚷声音远去,朱暄脸上笑容未退,突然听到脚步声。

刘招娣推门进来,面上难掩急切:“阿宣姑娘,将军骗走城门守卫,带一百人进梁山了!”

·

梁山寨

一间逼仄房屋内,充满了刺鼻的硫磺硝石味道,少年填装好又一包粉末,用烧焦破皮的手指拽出一根长长的引线,塞入木板床下藏好。

咚咚咚咚!

门被砸得震天响。

“炮仗!活都干完了吗?张老大说今日就要用!我草——嗷!”

门突然向外打开,外面矮胖子被撞得一个趔趄,登时就要打人。

“死炮仗!敢撞老子,你没长眼吗?!”

少年被屋外光线刺得眯起眼,抹了抹喷得满脸的口水,朝门边努努嘴。

“东西都在那儿,自己拿,我够不着。”

矮胖子视线从苍白泛粉的唇落在少年青白脚踝粗长的铁链上,怒火登时熄灭大半,面上写满垂涎。

“炮仗,屋子里闷坏了吧,想出来吗?”

矮胖子极尽猥琐地耸了耸腰,腰间钥匙叮当作响。

“给爷一点甜头,就放你出来玩一天,怎幺样?”

动作言语熟练至极,仿佛类似的对话早已进行过无数次。

少年擡头看天。

今日的天蓝极了,比山谷里清澈透人的湖水更蓝,云也白极了,比山谷里跳跃奔跑的白兔更白。

他目光扫过那串钥匙,定定地落在矮胖子肥厚油腻的脸上,他靠得那幺近,几乎能闻到嘴里的黄牙齿缝间的臭气。

“好啊。”少年听到自己说。

矮胖子双眼一亮,“好孩子!”

沉重的木门“咣”的一声关上。

一刻钟后,再次打开。

少年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他青白瘦弱的脚踝上拖着一截铁链,铁链的尽头在土地上拖动,声音清脆,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与此同时,山寨最大的主屋里山匪齐聚,正在召开一场会议,瘦猴从眺望塔上顺杆滑下来,轻手轻脚钻进屋。

“老大!让你说对了!那定国侯还真的带兵进山了!”

张老大年约四十,眉目冷肃中透着一丝阴险,闻言嘴角勾起。

“他年轻,咱们把他花几个月建的船和码头一股脑炸了,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张老大平日不苟言笑,一个不顺心就要杀人,眼下看他难得高兴,一众手下纷纷拍马屁。

“主要还是老大英明神武!那劳什子侯爷到了咱们老大跟前儿,也只有磕头的份儿!”

“对!对!他哪里知道,咱们等的就是他进山呢!山里早备好了天罗地网,等他栽在这里,梁州城就是咱们的了!”

“呵!梁州城本来就是咱们的!是他不要脸半道儿截走的!”

还有人大着胆子问:

“老大,等咱们拿下梁州城,定国侯那个貌美的小妾……能不能赏给兄弟们解解馋?当然!是老大玩腻了以后啊!我不敢跟老大抢,就想吃个剩下的……”

一群人纷纷起哄。

“毛二!你娘们儿都被你接上山了,还惦记着女人呐!”

毛二讪讪:“我那娘们儿光会种地骂人,无趣得紧,我这不是……没见过坐县太爷位子的女人嘛……”

“哎哟哟!毛二进了一次城,回来以后就天天把阿宣姑娘挂在嘴上,那小妾姿色真有那幺好吗?定国侯把大印给她拿着玩,毛二也念念不忘!”

一群人又是一片闹腾,张老大想起被定国侯的人砍杀的弟弟,戾气顿生。

“都给我闭嘴!火药引信都放好了吗?陷阱准备好了吗?正事都做完了吗?”

满屋子人瞬间闭嘴,一时静得连风声也听得见。

毛二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听到铁链震荡的声响。

可梁山唯有一处有铁链的地方,是山顶那间屋子……

“毛二带三百人,这边人都上了山,你们就绕道直攻梁州城!今日一切顺利,你们想要的应有尽有,可要是哪里出了差池……”

张老大摇了摇后槽牙,威胁之意顿现。

想到梁山后山那几排挑在杆子上的人头,毛二脑海里那点没来得及生出的小念头当即被抛掉。

“准备好了!”

负责陷阱的和负责伏兵的兄弟当即拍着胸脯保证。

张老大皱眉:“尹肥呢?”

有人道:“他去山顶拿最后一捆火药了。”

“……只怕拿火药是假,卸火才是真吧?”

屋里人都默契地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尹肥在色一事上与旁人喜好不同,偏爱眉目姝丽的少年郎,刚巧山顶就锁着这幺一位。

因而尹肥每次都主动抢布置火药的任务,上山最积极,下山却总比人慢一刻钟,旁人也都心知肚明。

“精虫长在脑子里,早晚误事。”

张老大不满地蹙了蹙眉。

有人找补道:“不过他活都做完了,我亲眼看他布置好了火药。”

“是啊是啊,尹肥色心有些重,不过对老大还是忠心的!”

张老大仍是不甚满意,众人看在眼里,心知尹肥凶多吉少,只怕这次梁州事成后,就要被算账了,一时心里又泛起些唇亡齿寒。

就在这时,不远处山下传出一声爆裂声响。

“是东侧陷阱的爆炸声!”

“这幺快?可别是被兔子踩中了吧?”

瘦猴三两步沿着木杆爬回眺望塔上,片刻后惊喜道:“不是兔子!我看到了定国侯的旗子!”

张老大勾起嘴角,扬鞭上马。

“杀定国侯!拿下梁州!”

整座梁山齐齐回应。

“杀定国侯!拿下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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