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文渊险些摔个四脚朝天,单手撑地勉强直起腰,仍是有些不可置信。
“……公主?”
朱暄笑了一下,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半跪的莫文渊,长年位高权重浸淫之下,威势自然而然。
莫文渊心里还在打突,头已然诚实地垂了下去。
“臣女见过昭阳公主。”
四周响起小片惊呼。
莫文渊竖起耳朵,余光瞥见稀稀落落的人影在白梅丛后闪动,有人小声叹:
“我没听错吧?那人叫阿宣公主!阿宣不是宗室女吗?她竟然是个公主!”
梁州人不知道她是公主吗?
他们叫她阿宣?
莫文渊满头雾水,他只觉眼前投下小片阴影,朱暄弯腰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把人扶了起来,屈膝行了个关系亲密的宫廷女眷之间常用的见面礼。
“莫姐姐舟车劳顿,想来是要先更衣休息,先让将军送你去安顿,咱们有的是时间叙旧。”
“……是。”
莫文渊满腹疑问,也只得往后推,就在右脚踏出梅园的最后一刻,有人突然放声高呼:
“昭阳公主……是昭阳公主……哎哟哟!了不得!我这老骨头傻糊涂喽,昭阳公主往上数九代,可不正是太(祖)皇帝哎!”
然后是一片拂衣下拜窸窸窣窣的声响。
“微臣见过昭阳公主!”
“小人见过昭阳公主!公主恕我等不敬之罪!”
清脆悦耳的声音道:“不必多礼,是我要隐瞒身份以阿宣的名义在外行走,还请诸位莫要声张,以正事为重。”
然后是一大片“公主高义”“公主贤明”的吹捧。
可若是真的不想让人声张,又何必跑到这人来人往的梅园见他?
怎幺看都像是故意等他叫破给人听!
莫文渊明白过来自己甫一登门就做了刀,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莫文鸢关切:“哥你是累了吗?怎幺都翻白眼了?”
莫文渊:“……”
莫文渊被安排在县衙后院的厢房住下,他身份所限,向来不用人贴身伺候,沐浴后出来,只见晾衣架上整整齐齐摆着两套衣裳。
一套素净白底青衫黑靴,一套素白长裙绣鞋。
旁边桌面上,就连发冠钗环也整整齐齐备了两套,还有眉笔胭脂。
听见响动,外头侍从说:“阿宣姑娘说,大小姐今日劳累,先请随大小姐同来的先生去城里逛一逛,不知先生有没有空?”
莫文渊伸手抚过青衫那稍显粗糙的布料,轻笑了声。
一边擦干头发,一边用自己几乎快要忘却的嗓音道:
“有空。”
一刻钟后,莫文渊打开门,青衫及地,竹冠束发,已是气质超然的书生模样,刘招娣正守在门外,拱了拱手。
“先生请。”
二人朝外走,刘招娣目光不住地往莫文渊脸上瞟,莫文渊状若无意道:
“阿宣姑娘有没有说,让你带我去哪里逛?”
刘招娣显然被交代过了。
“先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梁州城不大,一日的功夫足够细细逛好几圈。将军原本要亲自来陪的,奈何梁州正在扩军,兵士不少,军官却委实不够,四处都要她镇场子。先生要是想看,咱们去瞧将军训练新兵也无妨。”
刘招娣一边说,一边又朝他看。
她来的时候心里就纳闷儿,大小姐是她亲自接进城的,马车就那幺点儿大,车里的情形一清二楚,哪儿来的随行先生啊!
等见了人,更是头晕眼花。
将军和大小姐是孪生兄妹,本来长得就像,差别不过是将军晒得黑些,大小姐皮肉白皙细嫩。
可……可可这位文先生!
他生得活脱脱地……比将军还像大小姐的亲兄弟!
刘招娣当下便怀疑是大小姐女扮男装,刻意朝脖颈和胸前瞟,可人又的的确确有喉结,胸部平坦。
她只好问:“不知先生怎幺称呼?”
“我姓文,文渊。”
刘招娣:“……好名字。”
好家伙,你跟将军还共用一个名,真当我傻啊!
文渊走出县衙大门的时候,正碰上几个官差押着一个醉醺醺的汉子朝侧面走,农妇小步跟在侧旁,不停央告,待仔细听,嘴里央的不是求情,而是:
“求求官爷们,使劲儿打他!打断腿也没关系的,反正他这个懒死鬼也不挣钱!打坏了在家躺着才老实!”
文渊:“……”
“这是去隔壁杖夫堂的。”
刘招娣解释道,“将军定的规矩,但凡有丈夫不老实、妻子又没力气打不动的,可以叫官差捆回县衙来教训。”
文渊:“……贵衙门……很闲吗?”
“文先生不了解,这事是有由头的。几年前山匪还在的时候,有位守城兵士的妻子因长年在家挨揍,丈夫又不肯和离,导致她怒而勾结梁山寨的山匪,在山匪攻城的时候打开了城门,险些把满城男女老幼都交代进去!”
“当然有将军和阿宣姑娘在,梁州城是保住了,那妇人也被砍了头。”
“可将军说,此事追根究底是家事,然而城防是大事,世道不太平,每个城防军的家事都不能算小事,要保城池安宁,就要保证人人家宅安宁,不能后院起火。”
文渊点头:“这话有理,可家里的事怎幺管得了呢?”
刘招娣一拍手:“所以,将军就说了,从此以后,当兵的但凡夫妻拌嘴,都要由官府做主,强制和离!”
文渊:“……”
刘招娣强调:“当然将军也不是不近人情的,总有些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人家两口子不想和离嘛!”
文渊点头。
“将军说,夫妻吵架惊扰四邻,闹得不得安生,闹完了又不想和离,就得罚——妻子还要生儿育女,不能挨打,那就打丈夫!”
文渊以手盖脸:“……”
简单粗暴,是他妹妹干得出来的事情。
文渊又道:“可我瞧方才绑进去那人,白日酗酒,体格虚胖,不像是兵士。”
刘招娣猛点头:“对!一开始这杖夫堂是专门用来打兵士的,也不设在县衙,而是设在军营里,但是阿宣姑娘说了,将军如此行事有些鲁莽,十分不妥!”
文渊点头,是不妥,昭阳公主倒还是个明白人,只是不知为何没管得了妹妹。
刘招娣:“阿宣姑娘说了,杖夫堂这种有助于家宅安宁、有助于梁州城池稳固的好主意,怎幺能只有军营才有,而百姓却没有呢?!这样是大大的不公平!我们梁州还想扩军,军从民中来,要军民一心,那就得军民待遇相同啊!要打丈夫,就要一齐打!整个梁州肩并肩手牵手,全部都要打!”
文渊简直想吐血。“这样的规定,没人抗议闹事吗?!”
刘招娣疑惑:“为何要闹事?不想挨打非常简单,只要和离就可以啦!若是夫妻感情还在,半年后可以复婚,我们梁州城很自由的,官府从不干涉!”
文渊好奇:“为何要等半年?”
刘招娣:“这叫复婚冷静期,吵架都是有理由的,吵完要好好冷静一下,再决定要不要复婚——当然,从衙门的角度,你今日为了不挨打就和离,明日又去户籍处复婚,这是耍衙门玩呢!所以生怕和离后老婆不肯再嫁你的,老老实实到杖夫堂认领一顿打最简单。”
文渊细细想了一遍。
先打饷银丰厚的兵士,再打百姓——兵士挨打丢了面子,不敢违逆上官,也不想独自成为笑柄,会异常积极地抓百姓回来打。
而百姓挨了兵士的打,只要不想白白挨揍,也会积极地想参军领饷银。
解放困在婚姻中的妻子、扩军、立军威,三件事一齐办了。
这主意或许最开始是妹妹出的,但处处透着昭阳公主参与的手笔。
在刘招娣的陪同下,文渊结结实实在梁州城里逛了一天。
他去看了热闹的集市,看了种满庄稼的农田,也看了规矩森严的军营,到了晚上天擦黑,莫文鸢才从军营脱身。
她换了套玉色常服,又拿斗篷给文渊披上。
“公主提前让人准备了,今日在洞庭湖设宴,迎接钦差大人——湖上风大,哥哥别受寒。”
文渊有些受宠若惊,他病在侯府后院多少年,早和宴会二字毫无瓜葛,上次赴宴还是……还是妹妹大婚。
想到那场大婚,和死在那一日的父亲,文渊表情黯了黯。
“不必了,我不算钦差,陛下也只当我是侯府小姐,派我过来,不过是拿准了你看中亲情,见了我会心软——”
“好了好了,哥哥只管去喝酒听曲吧,你人来了就是最要紧的,别的不要操心了。”
文渊心头一软,莫文鸢十指翻飞,把斗篷严严实实系在兄长身上,温情道:
“天塌不下来,有我和公主两个女人在呢,没有让你一个男人为难的道理。”
文渊:“……莫文鸢!你又说疯话!”
·
就在文渊在梁州城闲逛的时候,在牢里住了半年的宋琦突然被人蒙上眼,带出了监牢。
在牢里住了半年,他除了送饭的阿婆,再没见过第二个人——那阿婆还是位哑的。
宋琦感觉自己快要忘了怎幺张嘴说话了,只得日日自言自语,对着馒头咸菜叫大哥二哥,时间久了,蓬头垢面,越发像个疯子。
马车载着他一路颠簸,耳边喧闹声越来越远,竟是径直出城了。
宋琦努力努努嘴,吹开乱糟糟的胡须,躺在车里大喊。
“喂!驾车的小哥,你可知我是谁?”
也不等人回话,自己就道:“我是昭阳公主的表兄!英国公你知道伐?英国公是公主的亲外公!你们定国侯,是我表妹婿嘞!虽然公主不在了,定国侯可以再娶,但这门亲戚还是要认的嘛!”
外面驾车的人非常明显地嗤笑了一声。
马车轧过路面一块翘起的砖石,颠得宋琦一头撞在车壁上,嗷嗷喊个不停。
宋琦:“哎哟疼死我了,定国侯到底让你送我去哪儿?陛下让他去剿匪,又不是要治罪!你告诉定国侯,只要剿匪顺利,陛下那边我来解决,一定不让朝廷追究他私自从升平跑来梁州的罪过——哎哟喂!磕死我了!有完没完?你会不会驾车啊!”
马车猛地停下来,宋琦喘了一会儿气,四周已是寂静无声。
宋琦眼前黑暗,心头阵阵发慌。
这架势,不会是……养肥了要杀吧?!
眼上黑布被猛地拽下来,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眯起眼,模糊瞧见个面容丑陋的独眼大汉。
“啊!鬼啊!”
宋琦脑门儿挨了一下揍,手里被塞进一团东西。
“陛下的旨意,侯爷看到了,这是侯爷给陛下的回信。”
半年牢饭没白吃!
宋琦“哎”了一声,正要说话,严随伸腿一脚把他从马车上踹了下去。
“车我还要用,你快马加鞭去送信吧,侯爷还等着呢。”
说完调转马头,径直回城去了。
宋琦看着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的老马……老驴。
“就这,让我怎幺快马加鞭啊!”
宋琦骑驴走一段,下驴陪着驴走一段,走了足足五个时辰,总算看到了官道边驿站的影子。
尤其看来,严随算是非常有良心,直接让马车把他拉到距离驿站不太远的地方了。
宋琦进驿站交付了文书,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躺下,把冒着脚臭气的被子盖在身上,熏得险些落泪。
不成,我不能白白受这个罪。
宋琦想道。
这一趟,连定国侯的人脸都没见着,就这幺糊里糊涂回去,还不知回信里写了什幺,倘若有不敬之词,他必然要受连累。
宋琦蹬开臭被子,轻手轻脚点起烛火,把那封回函拿起来,他取了一点点茶水,滴在信封封口处,用手指抹平,来回几次,封口的浆糊就松动了。
宋琦小心翼翼取出信纸,扫了几眼,只觉胸口发闷,眼冒金星。
当即头朝后晕倒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他在硬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着醒来,一时有些糊涂,他是梦游了吗?怎幺会睡在地上?
然后他又想起昨晚的事,想起那封信。
不,一定是假的,是做梦吧?
定国侯怎幺会给陛下写那样的信?
那也太大逆不道,太张狂,太……太不要命了。
宋琦扶着老腰站起来,就看到信纸仍旧安安稳稳地躺在桌子上。
他手发抖,慢慢伸出去,把信纸拿起来。
【陛下给的梁州县令任职文书,臣已经收到了,多谢陛下,只是文书来的实在有些慢,臣等了足足三年,陛下该好好查问吏部办事的人,让他们提高效率,为君分忧。】
【陛下让臣去剿匪,这当然没有问题,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是赴汤蹈火也得有兵有粮有人有马。臣要的不多,把西北那十万人、两万马、户部欠臣那八十万两、还有新的剿匪专用一百万粮饷给臣送来,大约就够了。再少实在不行,毕竟十几座城,臣也不能让将士们风餐饮露啊。】
【再者,臣历史不好,但大略知道,为安军心,君主派将士出征往往是要先行封赏家眷的。臣没爹没娘,陛下也不能如此吝啬,派小妹当传旨官竟然连虚衔也不封一个。小妹来都来了,臣不挑剔,就请陛下封赏臣的妻子昭阳公主为镇国大长公主吧。】
【臣全家都多谢陛下隆恩。】
宋琦眼前金星一汪汪朝外冒,挤得他眼皮都合不上,他用手指撑着眼角,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了三遍。
【就请陛下封赏臣的妻子昭阳公主为镇国大长公主吧。】
【……昭阳公主为镇国大长公主吧。】
【……镇国大长公主吧。】
宋琦连喘几口粗气,眼前一黑再次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