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离了积雷山,续往西行,解脱火海,那一路更是高爽秋意,难得教我过了段还算安逸的路径。
渐渐秋末冬初,百兽作藏,花果敝零,人烟亦是稀有。化不到缘,也无甚食水,饿得我前胸贴后背,翻腾半天,也只寻出个干瘪饼子来,和着溪水浸软,勉强糊口。
再有三日,实在受不住这番罪,只得央着徒弟们,尽快找个能落脚处,好好歇息,否则每至清晨,那森冷寒气便能让我好生吃一顿苦头,又不似他们有修行之人不惧酷寒炎暑,只把我累了个心虚口淡。
悟空最是瞧不惯我这副受不得苦的模样,但也只是嘴上别弄两句,说归说,到底还是架了云,去替我寻个歇脚处了。我腹中空空,艰难下马,悟净立刻搀我一把,显得我像个不良于行的老妪,战战兢兢,眼冒金星。
林中寒气重,我只好裹足了衣裳,盘身窝在篝火旁,悟能正拿着根山木枝,上头穿了面生的野果,也是抓耳挠腮,试图弄些吃食来,填填肚饥。不似前些日子,正值秋高气爽,果实累累,如今凋敝模样,我看了都心生凄凉。
却不知怎地,越是乏累饥饿,越是能忆起那颗曾在五庄观中小心品味的人参果,清脆爽口,正解乏闷。
再不能多想了。我揉揉空荡荡的肚子,一双眼睛只盯着火上烤得烘热的赤红果子。
悟净又采了些山枣来,抖抖撒撒装进了我怀里衣兜,我正要道谢,却见他面色冷淡,好似不过随手之举,直直站着,双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我还想说些什幺,悟空正好落云归返,先是拍了拍虎皮袄裙上莫须有的灰尘,再来向我回报:“瞧过了,百里外有一国邦,看着甚是富庶,正好亦是我等必经之地,不如前去暂歇,正好倒换关文,以便西行。”
看不出他倒是何时变得如此明事理会打算,我心内唏嘘,面上不显,平静地点点头,只是这为人师表的样子没装两下,就被悟能塞过来的一串烤果子打碎了个彻底。
顾不上其他,我连忙又盘腿坐好,急匆匆吹了两口,忙慌咬下。
旁边三个徒弟各自看了会儿,忽地悟能又开口对他师兄道:“这几日可把师父馋得,比我还急。”
悟净冷着脸赞同:“师父受苦了。”
我只顾着吃,擡头都不曾,也不顾他们如何谈论我。
悟空踢了踢脚边石粒,扫出一块地方来,也跟着坐下,“若不是她前半程处处挑剔,也不至你几个半点干粮存不下。”
虽难听,说得确实。
自从进了大唐宫内被拜为上僧,我几乎没怎幺吃过苦头,每日鲜花鲜果供着,又有宫女宦官伺候,那唐王李氏更是百般善待,半点不曾苛责,谁曾想出了长安便是一路坎坷,吃顿热乎的都得看命,可早年养成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又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物资充足时这个瞧不上那个不想吃,真到了没饭吃的时候,又只能这样强行挨着。
这越是忆苦思甜,心里就越是凄然。
好在时来运转,到底是给我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最起码有个地方歇脚暂住开开火,吃两口热粥睡柴房都好过如今风餐露宿食不果腹。我心下盘算着,也不表现出来,只是催促他们的脚步更急了些许,悟空早看出我这心口不一的货色,嗤笑一声,招呼两师弟挑起行李,慢悠悠跟在我后头。
驾着马,脚程加快,不多时就看到了那座城邦,真真个高大伟丽威严满满。在城门处解释几番,很快便被放行,路上百姓纷纷侧目,似乎我这支队伍很是少见。
我低头整了整自己的僧袍,又喊他们几个来,也检查了一圈,愣是没发现什幺不对劲的地方。难不成是看他们样貌不似常人?毕竟一行四人里,大咧咧掺了一个金毛一个赤发,俱都不像甚幺好相与的人物。
又往里走了一段,这才发现其中蹊跷。
数个和尚脚上戴着镣铐,沿街行乞,个个面黄肌瘦羸弱不堪,更遑论身上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伤口,一看就是受了刑罚。
我心下暗惊,忙拦着一个询问,却道是那金光寺的僧众,因犯了罪行,被罚至此。再要多问,又缄口不言,神色惶恐,连连摇头。
既然知道,便不能不搭救,更何况这兔死狐悲的场景,让我看了也心里好一阵难受。我们四个受了那僧人的邀,同他前往金山寺,一进门就发觉此处凋敝寒凉,残破凄然。与其说是寺庙,却比不上大唐半分。空有楼宇数座,却无香火,处处结满蛛网,好端端一座明亮威武宝塔,内里却是尘飞絮乱。而这一切的缘由,竟然与那塔顶宝物失窃有关。
我心下不忍,一时口快,即可托言要替他们伸冤昭雪,平反罪名,揪出那真凶,就地伏法。
夸下海口简单,怎幺完成却是难事。正逢晚风阵阵习习,我自告奋勇,又提出帮忙扫塔一事,住持忙不迭答应,连连称谢,瞧那样子像是要把我供起来似的。
几个小沙弥为我烧了热水以供沐浴,心里过意不去,但舟车劳顿一月有余,实在身子骨不爽利,也只好厚着脸皮承了这份艰难好意。
沐浴净身,我裹紧里衣中衣,再披件薄衫,战战兢兢攀着台阶往塔顶去,才爬了一会儿,忽闻悟空在底下叫住我:“此处蹊跷,唯恐又有妖邪,我与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不等我回答,他自顾自拿了把笤帚,竹编草枝制成扫把的在他手上半点不应景,不过架势倒是挺足,手脚麻利,扫得比我这磕磕绊绊的快上许多。
没两下,就成了我在后头追,他在前头领。
刚泡过澡本就湿闷,又洋洋洒洒出了一后背的汗,我比不上他轻轻松松,一路只能半歇半喘,实在困难。悟空就站在几节台阶之上,居高睥睨我狼狈形态,冷声问:“师父,你还去不去塔顶一探究竟了。”
“去,当然去。”我气喘吁吁,连忙应声,“这不是为师怠惰许久,落了几步嘛……”我还想为自己辩驳几句,谁知这宝塔年久失修,一层台阶居然被踩得直直碎裂断开,我躲闪不及,忙往后退,却忘了身后是无边回廊,眼看着就要后脑着地,悟空蹭地揽住我腰,往他身前带去,免了一难。
我后怕得紧,也顾不上甚幺礼数,只一个劲搂着他,用了劲去盘。再回过神来,就成了我四肢离地,恬不知耻挂在他身上的情形。
月纱自窗棂投影而入,照着他阴晴难辨的半张脸,也照着我窘迫惭愧的眉眼。我试图说点儿什幺来缓解这炽热相拥的尴尬局面,却不想他一个松手,将我坠在了地面,还不等我颤颤巍巍站稳,便又径直上了楼,脚步忙乱,像是在躲什幺。
显得好像是我不顾他意愿投怀送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