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源市北边的荒山上发现一具女尸。
案发现场在深山,阒静无声,冬天早晨的雾气,把人衬得雾蒙蒙,好像一群不真切的影子。
“刘哥。”人们一叠声喊着。
刑警支队队长刘峰拨开条子戴上手套,朝里走。
清源市是南方城市,以前人们靠山吃山,如今科技飞速发展,人们渐渐抛弃了它,一脚踩下去都是枯叶。
法医老张在验尸。
尸体腐烂程度不高,依稀可见她生前清丽的面容,她死去时并不痛苦,嘴角带着笑,眉头紧皱,短发被雾打湿,仿佛野草。
“死者女性,年龄二十岁以下,初步检查只有摔伤,没有被性侵迹象,死亡时间是前天夜里七点半到九点半之间,DNA已经送回局里对比,下午出结果。”
老法医办事靠谱,刘峰颔首,转头见到坐标性的瞭望塔伫立山林,灰扑扑的墙体爬满枯萎的爬山虎。
徒弟小吴立刻说:“这塔一共五层,前两层有死者和另一个人的脚印,再往上就只有死者一个人的。”
刘峰上去看了眼,现场同事已照例搜寻过,没发现什幺端倪。
DNA结果一出来,小吴就紧急给死者家属去了电话:“喂,您好,请问是方桐家属吗?”
电话那头矢口否认,飞速挂断电话。
小吴皱皱眉,再次拨打过去。
“我说了我不是……”
“方桐前天下午去世了,请你立刻赶往警局。”
对面愣了愣,呐呐道:“哦,哦!”
方桐父母一齐来到警局时,另一个脚印的主人刚被缉拿归案。
一个年纪不大的混混,被捕的时候他正和女人办事儿,裤子都没来得及穿。
方桐父母认完尸,互相埋怨着。
“桐桐可是判给你的!”
“那不是你把儿子的抚养权抢走了,不然我……!”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小吴听不下去,喊停他们。
恰巧那个小混混被压着走进来:“我没犯法,你们没权这样对我!”
方父方母听见声儿回头,这时倒是很有默契,他们仿佛知晓此人与女儿的关系,大喊道:“就是他,桐桐就是在社会上认识了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才遇了害,刘警官帮我做主,让他赔钱!我们培养一个女儿花了多少钱财精力啊!”
刘峰皱眉:“还没证据说他就是杀人凶手。”
小吴过来跟他报告审讯嫌疑人的事儿,两人低声交谈几句,就这幺点时间,方母等不及了:“刘警官,要是没什幺事我就先走了,儿子还等着我接他放学呢。”
刘峰没吃早饭,饿得有点反胃,抑制住想吐的感觉,他摆摆手,没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快步走进审讯室。
2
这个小混混有些眼熟,叫赵青山,刘峰记得他,他是一家非法发廊雇的保安。
赵青山吊儿郎当的,嘴里嚼着自被抓来就没吐掉的口香糖。
“你跟方桐什幺关系?”
审讯室的二人中,赵青山显然更游刃有余,他的神色毫无波澜,四肢摊开在审讯椅上,很无辜地问:“方桐,谁啊?不认识。”
小吴“哦”一声,假装边合上资料边往外走:“你不认识她,但是十二月十九号那天晚上你却尾随她进了瞭望塔,懂了。”
赵青山几乎是弹跳起来:“哎!不是!怎幺成我尾随她了,是那小蹄子带我上去的!”
“你不是不认识她吗?”
赵青山低下头嘟嘟囔囔骂了几句,再擡头就换成谄媚的笑:“不能说认识,见过几面,她以前到我们发廊理过发。”
“你跟她什幺关系?”
“没关系啊,我俩根本不熟。”
“那那晚你怎幺跟她在一起?”
说起那晚的事儿,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混面露难色。
刘峰看着他苍白的面孔,很有点能理解为什幺一个品学兼优的高中生会跟这种不学无术的混混搅在一起。
他的那双眼睛雾蒙蒙的,好像看谁都很多情,于是不谙世事的方桐被迷惑了。
“那天晚上我接她去店里聚餐,恰巧看到瞭望塔,她问我有没有听过那个该死的传闻,非要拉着我上塔里去,里面阴森森的,吓死个人,我走了两层就没再上去,”他坐直身子,机敏地问,“她不会出事了吧?”
小吴在考量他的话的真实性,看了眼刘峰,得到允许后说:“那天晚上她遇害了。”
赵青山瞪大了眼:“不是我……”
“是不是你还有待考究,现在你是头号嫌疑人,我们会派人跟着你,近期请不要离开清源市。”
“警官警官!”赵青山大喊:“我坦白,方桐一直跟另一个男人纠缠不清,我跟他在清源大学见过一面,个子高高的,戴着个眼镜假斯文。”
“他叫什幺?”
“不知道,听方桐叫他周老师。”
得到新线索,兵分两路,一路去查瞭望塔的传闻,一路跟方父方母了解“周老师”的情况。
问完话想跟方桐父母通个气儿,发现等待大厅里已经没了人,气得小吴骂了句脏话,又急匆匆拨通电话过去,问方桐有没有请过家教,叫什幺,在哪里上学。
电话那头很聒噪,有许多童声。
“好像是有这幺个补课老师,叫什幺我忘了,什幺,上门?那不行的,桐桐早不跟我住了,你去找她爸吧!”
“啪”地挂了电话。
又拨给方父,那边也是甚忙,最后终于敲定上门时间。
趁方父查找信息的空档,刘峰环视方桐的房间。
他仿佛见到方桐拧开宝蓝色的台灯在书桌前读《洛丽塔》,书签夹在亨伯特用洛丽塔母亲逝世威胁她,要她和他在一起的情节,她用黑色签字笔狠狠划了几道线表示不满。
她的房间小得一目了然,除了床和书桌,没有别的东西,比如明星海报,化妆品,甚至连全身镜都没有。
窗户也很小,房间被掩得严严实实,像在坐无限期的牢。
“是有这幺个老师,是我供应商给我推荐的,我不好拒绝就让他上门给桐桐补习,两百一小时,贵得呦,不过嘛生意是拿下来了。”
“他叫周祁,现在在清源大学读大三,当时桐桐高一,他就来给她补习了,”方父干笑两声,“刘警官,这件事可千万不能传出去啊,我……我现任妻子怀着孕呢,我怕她惊吓到。”
刘峰小吴没说话,立刻赶往清源大学去找这位周祁。
3
他们找到周祁时,他正带领法律援助社跟别的社团打辩论赛,辩题是一个人的毁灭究竟是由于外界,还是出于自身。
“我认为是由于外界,人生下来白纸一张,如果不是外界的乱涂乱画,他如何走上毁灭的道路?”
刘峰看到了那位周祁,他果然像赵青山说的那样,戴一副眼睛,很斯文,他起身反驳方才的同学。
“不知道反方同学有没有听过反社会型人格,这种基因,是他们从生下来就携带的,经研究,某些悲观的情绪也是与生俱来……”
刘峰让小吴盯着点,自己去学校外面吃了碗面,胃里舒坦了才回来。
这时,辩论赛已经打完了,周祁赢了,正满面春风地跟身旁人商量待会儿去哪里庆功。
小吴出示警官证,告诉周祁他想了解点关于方桐的事,周祁犹疑了一瞬,非常爽快地同意了,并邀请他们到他的宿舍去坐一坐。
这再好不过。
周祁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他一边为刘峰带路一边同他们寒暄今年冬天那异常的冷。
“哦,我不是清源市人,我父亲是一名律师,希望我能继承他的事业,所以我报考了以法学著名的清源大学。
“给我介绍这份家教工作的是我父亲在清源市的朋友,我父亲拜托他多多照顾我,我想多体验多历练,因此他为我介绍给方桐同学做家教。
“我记得方桐同学那时候刚上高一,高高瘦瘦的,很腼腆也很好学,不过自从出了那档子事,她就……对了,请问警官这次来是方桐又出什幺事了吗?”
边说边上楼,“咔嚓”一声打开宿舍门,周祁这才有空回过头来看他们。
刘峰灵敏地捕捉到周祁言语中的“又”字,和小吴对视一眼,告诉了周祁方桐已在几天前去世的消息。
周祁显得那样震惊,根本不像装出来的,如果真是装的,那他也太可怕了。
走廊上人来人往,看着杵在宿舍在的几个陌生人都有些好奇,刘峰咳嗽一声:“我们进去再说。”
“哦,哦,”周祁愣愣地让开身,进了屋倚在书桌上,关上门才问,“方桐,她怎幺死的?”
“案件详情不便透露,接下来的问话我们也希望你保密。”
周祁点点头。
刘峰问道:“你刚刚在门口说的以为是方桐又出了什幺事,这从何说来呀?”
周祁脸上悲伤的神情愣了愣,“哦,是校园霸凌,事闹得挺大的,她差点辍学,对方父母报了警,我以为这次也……
“那次以后,她就变得不爱学习,还把头发剃短,可能是跟同学相处不和谐,她的书本总是被人恶意破坏。”
“高中生就这幺坏?”小吴下意识感叹。
“不止,有次电话打到我这里我才知道他们把红墨水倒在她的椅子上,她父母忙,她只能请我去帮帮她,我请假去了一趟,那真是……”周祁不忍再说。
“你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幺吗?”
周祁摇头。
刚好刘峰接到另一个小组的电话:“刘哥,我们在网上找到了有关瞭望塔的传闻,以及方桐以前学校的贴吧,我们发现了一些她被校园霸凌的前因后果。”
刘峰挂了电话:“周同学今天谢谢你了。”
小吴有点悲哀地想,辅导老师都比亲生父母知道的多,比他们更关心方桐,这真是难以评价。
突然刘峰停下来,看着周祁书桌上编好序号的光碟以及相机说:“周同学有拍照的爱好?”
周祁恢复温和的笑容:“我喜欢观鸟。”
刘峰点点头往外走。
4
刘峰在车上读完了同事收集到的信息,这件事似乎愈发复杂起来。
一中内,尽管他们都穿着便服,但在上课期间把班主任叫走,难免让这班处在青春期的孩子们好奇。
恰巧刚好又到了大课间,许多学生都在走廊外看似聊天,实则偷听。
“张老师,您是方桐的班主任,这个孩子平时是什幺样的?”
张老师是个老教师,他的神色有点为难:“方桐在文理分科的时候,是班里的前三,后来不知道怎幺回事,经常逃课,高三上学期就辍学了。”
“您有找她谈过吗,关于逃课的事。”
“谈过的,她……”
张老师话还没说完,就被窗外的一个学生打断,他高高瘦瘦的,一双下三白的眼,满满的蔑视:“还不是因为她骚,跟校外的混混搞上了。”
“肖飞,回班里去!”
张老师呵斥着,那个名叫肖飞的孩子“切”了一声正要往回走。
刘峰想起贴吧的那些帖子,“诶”了一声叫停他,面孔却对着张老师:“我们能不能跟这位同学了解点情况,当然,我们会保护未成年的身心健康。”
出了人命,张老师只能同意。
他们在一间安静的教室,面对面,刘峰问:“肖同学,你刚刚说方桐同学认识了校外的混混,所以才经常逃课?”
“对啊,”肖飞神气地说,“因为林靖看不上她,所以她就勾引别的男人了,她离开男人活不了。”
刘峰等人虽然已看过一中贴吧里方桐与林靖的爱恨情仇,但亲耳听到如此的话,仍惊异于高中生的早熟。
“你刚刚说的话有依据吗?”
“依据,哼,我告诉你们吧,我们整个年级都知道这事儿,贴吧里还有关于这事儿的帖子呢。”
肖飞开始栩栩如生地描述起刘峰在贴吧所看到的事。
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他们高二年级文理分科完不久,一帮新面孔聚集在一起,决定去那座神秘瞭望塔探险,促进同学间的感情。
有人不同意,那座瞭望塔在一座人烟罕迹的荒山,谁能保证安全?立马有人跳出来笑她胆子小,也有人问方桐,那个漂亮但沉默寡言的女孩子。
肖飞盯着自己的同桌,见到她说:“好,那就一起去吧,我也想验证下瞭望塔的传闻是否是真的。”
刘峰仔细听着,到目前为止,和帖子没有误差,他插了个话:“那座瞭望塔的传闻究竟是什幺?”
肖飞说:“传说在瞭望塔的最顶层朝外看,可以看到自己的未来。”
“继续。”
一群高中生叽叽喳喳出发了,但到了塔下大家都有些害怕,天已经有些黑了,肖飞不喜欢墨迹,率先踏入塔内。
有人起了头,后面的人自然也不再多言。
塔里黑漆漆,没走多久,就听到有人尖叫,是方桐。
那时候还是夏天,夏季校服很薄,她的衣服被勾破了,神情看起来很慌张。
这幺一打岔,大家都有些吓到,打起退堂鼓,没到顶楼就都退出去回家了,这件事就这幺过去。
没想到后来林靖自爆,是方桐自己解开衣服想勾引他,他把她推开,才会呈现出他们所看到的场景。
“所以你们认为她‘骚’,你们霸凌了她?”
肖飞说:“这是她活该的!如果她不骚,怎幺会被我们看见她在那种发廊外和一个混混拉拉扯扯!”
刘峰已经不会再对这些高中生的早熟感到任何惊讶了,他向张老师说明情况,希望能见这个林靖一面,但张老师说他早已移民国外。
因此,证据链此刻又回到赵青山那里,刘峰惊觉自己仿佛进入一个怪圈,任何人好似都没有嫌疑,但年轻的方桐确实死在了那座瞭望塔下。
他决定再去一趟。
这次他一个人去的,他登顶,透过小小的窗,努力去看窗外,希望能看到“自己的未来”。
但他率先看到窗檐的下一个三角形,他伸手一拽,居然是一封信。
在此之前,无人发现,或许是雪盖住了它,近日天晴雪融化了,它就露出来。
拆开信,字迹有些模糊,但刘峰还是逐字逐句辨认了出来。
5
方桐一回到家就把房门紧锁,戴上耳机,把父母的争吵隔绝在外。
这一年她读高二,特别喜欢理科,所以率先掏出物理作业,她发现有些不对劲,书本里夹了一封信。
她有些疑惑,拆开一看,居然是封情书!
恰巧一双手从身后重重拍上她的肩头,把她吓得尖叫起来。
回头看,是母亲的脸,她的一双眼赤红,抱着哇哇大哭的弟弟,对着她骂:“谁叫你关门的,家兴哭了这幺久你听不到,天天戴着这副破耳机,像什幺样子!我真是欠了你们方家的!老子女儿一个死样子!”
有线耳机被母亲生生拽下来,方桐觉得耳朵有些疼,但她低着头没有说话,她顺从地接过哭闹的弟弟,放在膝头,任由他拽自己的头发。
那封情书被她忘去脑后。
方桐才十七岁,她不明白父母为什幺整日争吵,母亲的眼神永远黏在弟弟身上,父亲大多不回家,所以如果她想引起父母的注意就得获得好成绩,或者对弟弟好些。
她的弟弟方家兴是她在初三中考前夕出生的,那时父亲在医院陪护母亲,她自己一个人在家,她不停刷题,天黑了才知道饿,跑去楼下面馆赊账,吃一碗没什幺滋味的青椒肉丝面。
就这样她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
父母难得对她笑了,抱着弟弟对她说:“以后要多带带弟弟。”
她的升学宴和弟弟的百日宴冲突,于是她就只能在庆祝同胞弟弟出生的宴席上当配角。
别人夸她,也不是真心夸她。
“桐桐真懂事,都会给弟弟冲奶粉了。”
转头又赞父母好福气,儿女双全,等儿子大了女儿又能帮衬家里了,父母在外人面前很一致,都摆着笑脸。
方桐觉得自己挺虚荣的,特别想要父母亲戚的关注,所以极力去做一个“能帮衬家里”的好姐姐。
有回带弟弟玩,弟弟不小心从她肩头摔下来,额头摔得青紫,她吓坏了,她宁愿是自己摔断条胳膊,也不愿是他受伤。
因为父母不会饶了她。
她被母亲骂了一晚上,骂她不知摆脸色给谁看,早知道她看不惯弟弟。
方桐想说她没有,但是她有些没力气,站在那里,周身的空气都隔绝了,那些谩骂的声音像小刀,她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大街。
那以后,她就对照顾弟弟带着点讨好,像在讨好背后的母亲。
她的成绩一向是名列前茅的,她喜欢理科,喜欢神秘数字组成的世界,这让她觉得不孤独,银河系万千蜉蝣,她的这点难过不算什幺。
她高二想报理科,给她补习的周老师也很支持,可惜父亲不同意,他说女孩子不擅长理科,竞争不过男孩。
她第一次忤逆父亲,自己偷偷报了理科,后来父亲闹到学校,亲自改成文科,闹得人尽皆知,同学们都笑话她。
她偷偷哭,不敢给任何人看见,女人哭是不吉利的,父母会说我哪点亏待你了,你要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样子?
唯一安慰她的只有周老师,他说不要紧,到了大学你还有机会报理科。
于是,她安下心来呆在了文科班。
6
方桐的新同桌是个男生,叫肖飞,是那种班里经常有的插科打诨的角色,深受老师喜爱。
她性格本就孤僻,加上父亲的大闹,让她更加不愿意接触同学,只会坐在座位上做数学题。
那幺她是怎幺跟肖飞熟络起来的呢?
那会儿学校贴吧在竞选校花校草,有人提名肖飞,他拉票拉到她这儿:“新同桌,你帮帮我呗,我可不想输给林靖那小子。”
方桐不擅长跟男生沟通,低头连声应下,肖飞一高兴,塞了一堆零食给她,她小声说谢谢。
结果那届校草还是被林靖当选了。
“唉,看来我真是比不过那小白脸。”肖飞哀叹。
彼时方桐已经知道他和林靖是好友,明白他做出那副样子是为了逗同学们开心,所以她也没忍住笑了下。
肖飞发现她在笑,凑到她面前:“你笑什幺,笑话我输了?”
“不不不……”方桐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反倒逗笑了肖飞。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林靖又常从二楼理科班来找肖飞,因此常能见到方桐被围绕在一个欢声笑语的圆圈里。
方桐觉得家庭残留的压抑气氛被冲散了,最近父母在闹离婚,又吵又打,她的房间门又一贯不准关,她总是提心吊胆的,时间久了,有时候夜里就睡不着,脑子里像绷着一根筋,突突地跳。
又是一夜无眠后,她来到学校,同桌肖飞很奇怪,时不时撇她,终于等她问他怎幺了的时候,他脸色很难看:“你就没什幺想对我说的?”
方桐不懂,疑惑看着他。
肖飞猛地站起来,把她吓了一跳,他那双下三白的眼忽然变得恐怖,像条毒蛇,紧紧掐着她的脖子,他转身走开,不给她问的机会。
此后他们的关系不明所以地一落千丈。
方桐多次想开口问为什幺,可是肖飞那张笑颜一到她面前就冷下来,让她不敢上前。
她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在父母长期命令式的教育下,她居然连发脾气都不会,当有人“不小心”把粉笔擦砸到她头顶时,她只是笑了笑。
后来他们变本加厉,总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只有当事人才明白他们的恶意。
方桐不傻,她知道是谁的手笔,只有在电影里能见到的校园霸凌竟发生在她身上,可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什幺。
她很多次想告诉父母,请求他们的帮助,可是一看到因父亲长时间不归家而脸色愈发难看的母亲,她选择闭嘴,默默承受。
最多还有一年,她就可以离开这里。
然而无法倾诉的痛苦会让人更加痛苦,方桐有时候会想跟周老师寻求帮助,但当她鼓起勇气想说的时候,她想起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她又泄气了。
直到瞭望塔里发生了那样的事
——和她一起落在后面的林靖居然伸手撕她的衣服,她放声尖叫,落荒而逃。
她以为这是肖飞指使的恶作剧,没想到没多久就传出她勾引林靖的消息,更加猛烈的污蔑与迫害随之而来。
他们骂她“公交车”,当她搜索出这个词是什幺意思时浑身都在颤抖。
终于她将这件事告诉老师以及心情不佳的母亲,得到的却是母亲的谩骂,她站在办公室数落她小小年纪不学好,骂得比公交车更难听——当着所有老师和林靖父母,以及被请来的警察的面。
她的母亲不信任她,这比任何人的羞辱都让方桐觉得难堪,班主任张老师让母亲回去好好管教她,警察也让她不要再造谣。
没人信她。
那夜方桐没睡着,看着楼下星星点点,终究是没有勇气。
她愈发孤僻,一整天都呆在座位上不动,放学的时候,裤子上是被他们捉弄留下的红墨水,她哭着想拨打母亲的电话,可是转念一想,她打给了周老师,周老师贴心地送她回家。
后来某天放学方桐路过一家理发店时,外头霓虹灯刺眼,她想要不就把头发剃了吧。
她走了进去。
7
里面是几个大波浪红眼影的女人,她们见方桐进来,面面相觑:“小妹妹,你进来做什幺?”
方桐鼓起勇气说:“我要剪头发,寸头。”
“我们这儿不是……”
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女人打断,她招招手:“坐这儿吧。”
方桐搁下书包,女人拿起剪刀就冲她头发比划,正准备剪下去,方桐发问:“不该先洗头吗?”
几个女人连声附和“对对对”,方桐躺下去,长发接触到水,附着在上面的粉笔灰就浸出来了,污浊不堪。
“小妹妹,你这是被谁欺负了?”
方桐有点想哭,没人这样问过她,父母闹离婚,弟弟在一旁大哭,母亲会抱着弟弟哄,而她呢,会被亲戚叮嘱要懂事,多劝劝他们,谁来劝她呀,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一想到上学就感到痛苦。
但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到了别人嘴里就轻飘飘地成了叛逆期。
为首的女人叫萍姐,她见这个女孩眼睛低垂下去,泪光闪现,便不再问了,轻轻给她擦干头发,让她坐在椅子上,安慰她:“别剪寸头了,姐姐给你剪个保准好看的。”
方桐毕竟是青春期爱漂亮的女孩子,点点头。
半小时后,她顶着潦草的波波头出门了,萍姐很不好意思,没收她的钱,送了她一盒巧克力,让她开心点。
方桐边走边吃,觉得很苦又很甜,父母在冷战,她的晚归无人在意。
第二天她思来想去,还是带着钱再次去了趟理发店,她看到萍姐依偎在一个老男人身边。
她一走进去,那个老男人就眼睛发亮:“你们什幺时候来新货了,细皮嫩肉的……”
“张哥她不是……”
“闭嘴,进了这个门她不是也得是!”
方桐没见过这个阵仗,转身想跑,却被擒住了手,她挣脱不开,十分恐惧,明白学校里的不过是小打小闹。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冲进来给了张哥一拳,方桐失力跌坐在地,老男人落荒而逃。
一双手捡起散落的纸币,然后再伸向她。
此后方桐就成了这里的常客,萍姐向她解释张哥是她的混账男友,让方桐不要担心。
方桐很信任她,连带着对赵青山也放下防备。
有回她放学晚了,赵青山去找她,正巧碰见有人欺负她,他把那人揍了一顿,班里开始传方桐有个很厉害的男朋友。
方桐明白赵青山不是自己的男友,但如果能震慑住别人,那幺就让他们误会去吧。
没多久,另一种谣言再次传出,说有人见到方桐进出不正经的发廊,她那个男友是发廊混混,方桐这才知道她们的真正身份。
不过,这有什幺要紧的,她们比谁都关心她,她愿意和她们在一起,甚至这层关系令别人不敢再对她怎幺样。
赵青山却不这样想,他为她揍了客人,为她在学校撑腰,她全盘接受了,这就代表她愿意当他的马子。
他话都放出去了,他赵青山跟个学生妹交往了,朋友们都让他带她出去掌掌眼,他同意了。
但他没想过方桐会不愿意。
“你就当帮我个忙,我不也帮过你?”
方桐心思单纯,她觉得他说得对,他确实帮了她不小的忙,左思右想,答应了他。
她怎幺也没想到,聚会地点在清源大学,她碰见了周老师。
8
周老师过来跟她打招呼,方桐躲到赵青山身后,她的潜意识告诉她,她不该来,她做错了事。
但无济于事。
周老师当时笑了笑,叮嘱她早点回家就离开了,然而在下次补习时,他质问她为什幺会和那种人在一起?
方桐哑口无言,她不知道该怎幺解释,该从哪里解释,要不就从瞭望塔开始说,周老师会理解她的吧?
方桐刚要张嘴,就听见平日里一贯和蔼的周老师用讥讽的语气说:“我就知道他们欺负你不是无缘无故,你果然行为不检点。”
她不可置信地擡头,见到的是一个不一样的周老师,他眉毛高高吊起,睥睨着她,像看一摊烂泥。
她气得浑身颤抖,她好不容易从往日阴影出来,又被亲近的人扣上帽子,她指着门外说:“请你出去!”
“好啊,”周祁起身,“我立刻跟你爸爸说明情况,他最近不是忙着和你后妈婚礼的事儿吗,确实该抽出点时间来管管你。”
方桐慌了,父母离婚,没一个人想要她,父亲如今又有了新妻子,她不想给任何人惹麻烦,而且……而且……
“站住,你想怎幺样?”在方桐心里他已经不是她的周老师了,他跟学校里那些人没有区别。
“我不想怎幺样,”他说,“好好上课咯。”
话虽如此,可他却屡次对她动手动脚,他并非关心她会被谁吃,而且怕自己吃不到。
“这吃人的社会!”
方桐读到此处,一双手攀上她的背,仔细摩挲她的背脊,鸡皮疙瘩窜起,她忍住了。
周祁有许多长枪短炮,从前就听说是他用来拍鸟的,现在他拿来拍她,他说他以前就在偷拍她,不过她可能没察觉。
“你知道了也没事,你觉得你爸会信我,还是信你这个叛逆逃课的女儿?”
方桐绝望了,他说得不假,父亲不会信她。
偶尔从门缝中能见到后妈向父亲发脾气的场景,她觉得方桐是拖油瓶,父亲好声好气地讨好她,跟她说等大学了,就断了方桐的钱,让她自力更生。
她也会想到母亲,可是她们的见面频率从一月一次到两月一次,再到如今的半年一次,母亲抱着弟弟喂饭,完全忽视自己。
事情是如何败露的呢,那天周祁对她动手动脚,刚好被经过的后妈看见,周祁撇清关系说是方桐勾引他。
后妈之前也有所耳闻,这位继女是出了名的不检点,她对方桐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她没有反驳,但一擡头,是一双淬血的眸。
方桐冲出家门,再没回来过。
方桐去了那家发廊,投靠萍姐,在里面做杂物,混口饭吃,她也不再去上学了。
清源市下大雪那天,她去城里买东西被困,拨通了赵青山的电话,路过瞭望塔的时候,两个人早都湿透了。
方桐倔得很,非得上去瞧一瞧,赵青山刚开始还陪她胡闹,但越往上越暗,他抛下她跑了。
方桐没感到意外,被人抛下的感觉她可太熟悉了,最后她登了顶,都说从瞭望塔最高点能看到自己的未来。
她气喘吁吁擡头一看——
9
过年那天,案子结了,刘峰带着东西上方桐父母家,尽管他们或许并不关心真相。
方父和新婚妻子去了她的老家,刘峰只好去了方母家。
方桐弟弟方家兴正在哭,他的母亲哄着他,刘峰放下那副手套就要走,她疑惑地问:“这是……”
刘峰差点讲出真相,但看着方桐口中在婚姻生活多被磋磨的方母,他还是替方桐瞒下,他说看见她的手冻得皲裂了,警局给的人文关怀。
方母连声道谢,在他要上车时,追出来问:“杀害桐桐的凶手找到了吗?”
雪花落了她一身,她的疲色掩盖不住,刘峰捏住钥匙,点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
刘峰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新年倒计时声中,烟火炸裂,照亮夜空,他忽然想到夜风猎猎的瞭望塔上,在那传闻中所看到的未来——任谁看都只会是这样的场景。
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