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乳母的声音。
一声过后,惊呼声此起彼伏,沈苑只觉头顶一痛,一股热流沿着额角划过,黏腻了眉眼,她头昏昏沉沉,硬是支持着不肯倒下。
沈伯父又惊又怒:“你这是做什幺!”
然而若是放任不管,任凭沈苑满头满脸鲜血从这条巷子里走出去,只怕明日就会有流言说是他动手打侄女。
沈苑有气无力地靠在门上,“不小心摔伤了,还请大伯父多收留我一日。”
本想把人赶出去便罢,沈毅的死期还不是牢牢把握在他手里,没想到她如此不识擡举。
既然如此……
沈伯父双眸闪过一丝狠厉。
“来人,快扶大小姐进房。”
沈苑的乳娘满眼含泪地扑上来,“老爷,给大小姐请个郎中吧!”
沈伯父皱眉:“胡说!女儿家摔伤怎幺能让外人瞧见?快去洗一洗。”
竟是根本不打算请郎中!
乳娘登时白了脸色。
沈苑一心要留在家里陪着父亲,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安危,一旦回到伯父把持的高高院墙内,再想出来,难上加难。
她正在踌躇,沈伯父阴恻恻勾起嘴角,“好侄女,怎幺不进来?”
沈苑心一横,擡脚就往门里迈,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声轻斥。
“我看谁敢!”
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沈苑双眼一热,几欲落泪。
沈伯父目光一凝,吩咐仆从:“还不快把大小姐扶进去!”
沈伯父鄙夷的视线从来人散乱发鬓扫到她发皱的衣裳,“季凛真是好教养。”
又厉声呵斥:“我沈家的家事,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别家女儿插手!”
季晨语勒住马跳下来,冷笑:“我爹的教养先放在一边,他老人家可从没让人把我的堂姐妹赶出家门过!而你沈伯父,呵,我今日才知晓,你沈家的家事就是不给病人请郎中!”
沈伯父撇嘴:“这有何难,还不快把大小姐扶进屋,去请郎中。”
到底请不请,请了郎中以后看的又是哪个病人,关起门来还不是他说了算。
招了招手,仆从又去拽沈苑,季晨语扬起马鞭:“不许碰她!”
她话音刚落,巷子尽头猛地冲进来两排身着府衙守卫衣衫之人,为首一人英俊非凡,先瞪了季晨语一眼。
“刚学会骑马才几天,跑那幺快做什幺?”
季晨语挠了挠头。
沈伯父咬紧牙。
“侯爷也想插手我家家事?”
莫文渊朗声笑:“沈老爷多虑了,只是沈苑乃是历州衙门过了明路的县丞,连日不到任,府尹大人让下官押她回去问话——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公事。”
他也招了招手,守卫上前团团围住沈苑,将沈伯父挤到十步开外。
又问:“沈苑,你爹在家吗?沈毅教女无方,府尹大人也让把他捉拿回去呢。”
沈苑含泪点头,沈伯父梗着脖子还想说沈毅已死,但定国侯威名在外,只瞪了他一眼,到嘴边的话就又堵了回去。
眼睁睁看着守卫冲进院子里,将苍白昏沉的沈毅放在担架上擡了出来。
沈伯父气得压根儿痒,只是不敢在定国侯面前造次,心里想着等这父女二人回来如何如何,沈毅这个病秧子早晚要死如何如何。
沈苑被扶上马,季晨语在后面搂着她,慢慢朝巷子外走。
担架行至门口,一只苍白消瘦的手擡了起来,虚弱的声音道:“大哥……一起去吧。”
沈伯父一愣,当即喜笑颜开。
“弟弟放心,大哥陪你!”说着又阴阳怪气看向莫文渊:“弟弟和侄女又是病又是伤,衙门不体贴你们身子,大哥实在心疼!绝不会任由你们被人欺负!”
没人搭理,他也自顾自说得带劲儿,然而沈伯父只得意了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后,担架被簇拥着到了府衙大门口。
先是满头血的女官,又是担架,门口快速聚集起围观群众,人群里崔冯两家的仆从探头探脑地打听消息。
担架刚进大堂,刘招娣从公堂座位上擡起头,担忧地看向沈苑,沈毅再次擡起手,等人群静下来,才用虚弱但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
“府尹大人,在下自知命不久矣,愿意交继承税,请衙门庇佑小女继承在下剩余所有财产。”
沈伯父的脑子轰地一声炸了。
人群也迅速炸开锅,交头接耳,直到沈伯父被衙役们按着,亲眼看沈毅苍白消瘦的指尖蘸了朱砂,稳稳地在签字公文上按下手印。
沈伯父大叫:“沈毅你糊涂啊!你女儿再好,以后也是要嫁人的!你这些财产最后都会便宜了外姓人!”
沈毅视线在空中转了转,遇到刘招娣。
“在下听闻,新法规定,女子可自行立户,立户女招婿后,仍以女子为户主,赘婿乃是外嫁入门,赘婿不可纳妾,行为不端可休夫——是也不是?”
围观众人纷纷称是,“外面告示栏上就是这幺写的!”
刘招娣:“正是如此。”
沈毅握着女儿的手,坚定道:“倘若在下来不及,还请府尹大人做主,为小女招一门赘婿,子女姓沈,如此,沈氏财产仍在沈氏……大哥也能放心了。”
沈伯父额角青筋跳得要蹦出来。
他是放心了,那是死心!
改革继承法的告示贴到府衙外三天,沈毅是第一个主动签字画押交税的,然而有一就有二,历州城里只有独生女的人家不在少数。
以前有些疼爱女儿的人家不考虑招婿,乃是因为招婿后女婿就成了自己的儿子,女儿成了媳妇,待自己百年后,如何能保证赘婿对女儿好呢?反倒不如血脉相连的侄子更靠得住。
可沈伯父这个亲伯父,对侄女又是怎样?
女子可以立户,更是彻底打消了这一疑虑。
虽然仍有不少人家认为侄子(哪怕远房侄子)比女儿更亲,对这项法规不为所动,然而——
“公主改革继承法,原本也不是为了他们!”
刘招娣叼着两支毛笔,假装大象,瓮声瓮气道:“救能救的人,救想要被救的人,旁的都且等一等。”
莫文渊擡手把笔拽出来,嫌弃地用帕子擦上面的口水,“今天的字写完了吗?!”
“今天签了五份继承税呢!都是有钱人家!府库大丰收!历州有钱了!——不写了行不行?”
刘招娣可怜兮兮告饶,双手抱拳,莫文渊不为所动,她又拽着袖子把脸贴上来。
“莫夫子,我一看书就头疼……可饶了小人吧。”
小臂隔着衣袖感受到温热,莫文渊心头一动,仍是硬下心肠。
“自从沈苑伤好后回了衙门,又有好几个女官销了病假,以后你身边贴身女官会越来越多——你想让她们知道,她们的府尹大人大字不识一个吗?”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刘招娣的痒处。
她其实不大在乎历州(哼,全是穷山恶水刁民匪徒之流),也不大在意府衙有没有钱,但每一封继承税的公文签下后,那些富家千金看向她充满感激的目光……都让她万分庆幸,公主选了自己做历州府尹。
让这世上再少一个苦女儿吧,再少一个吧!
还有就是,做救世主真的会上瘾!
刘招娣扁扁嘴:“我们将军也不识得几个字,侯爷待她也这幺严厉吗?”
莫文渊在她脑壳敲了一下,哭笑不得:“文鸢怎幺可能不识字,我们幼时可是一起开蒙的。”
“我可没说假话!”
看他不信,刘招娣举手发誓:“以前在西北,将军有个贴身文书,专门给她读信写信的!当然……我们将军聪颖又勤奋,还要啃兵书,看得多了,也能认出不少字,但刚来西北的时候,我保证她绝对是不识字的!”
莫文渊愣了一下。
这怎幺可能?按开蒙夫子的进度,妹妹离家之前不说通晓诗书,识字少说也过了千。
哪怕从军会让人性子大改,从幼时唯唯诺诺变得大大咧咧,也没听说会让人忘记已经学会的东西……
“咣当——”
季晨语案卷抱了满怀,撞开门走进来,正看见里面两个手挨手肩贴肩的人猛地窜开老远,还装模作样地收拾桌子。
“大人和侯爷在做什幺?”
刘招娣连连咳嗽,举起一张纸。
“咳咳,就……看公文啊!对,我在看公文,亲自看……绝不是侯爷给我念的!”
莫文渊:“……”
季晨语走到她面前,“唰”地抢过那张纸,掉了个个,又塞回她手里。
“继续看吧,大人。”
刘招娣:“……”
刘招娣脸红得要爆炸,季晨语偷笑够了,把手里名单给她看。
“沈妹妹的事情后,兴许是发现衙门肯为女官撑腰,这都是这几天新报上名来,想到府衙求职位的姑娘。”
“这幺多。”
刘招娣指着名单最后几个被划去的问:“这几个是何意?”
“下官打听过,这几个姑娘都裹了小脚——下官倒不是瞧不起裹小脚的女人,她们也都身不由己,都是爹娘造的孽罢了——只是她们生在裹小脚的人家,可以想见家风如何,若真来了衙门任职,只怕家里人吵闹不休。”
“沈家妹妹的事情办得顺利,归根结底是沈叔父真心疼惜女儿,又一向思想开阔,与其说是公主新改的法救了沈叔父,不如说是沈叔父多年来寻寻觅觅,终于等到公主修改法令——可旁人家里未必会这般顺利。”
莫文渊赞成:
“一方面,衙门要做出表率,不支持民间裹小脚,另一方面,衙门也要尽量避免引起矛盾。这几个名字划掉,你做得对。”
继承法的修改虽然是自愿原则,改动很小,只针对肯给自家女儿一个保障的人家,但仍然触动了历州民间、尤其是大家族的利益。
很多像沈伯父那样,原本等待着兄弟死后就理所当然侵吞家财之人,盼头落了空,又仗着族里人多,堂而皇之地上门夺财。
于是刘招娣一声令下,被新缴纳的税银养得膘肥体壮的历州军出马了。
一开始那些族老都硬气得很,大抵是觉得自己人多,法不责众,衙门难道真的还能把他们一一绑去砍头幺?
况且定国侯根本没来,府尹一个女流之辈,有什幺好怕的!
——族老被刘招娣一肘子撂翻在地上之前,信誓旦旦地对族里子弟如此说。
刘招娣确实不能把他们绑去砍头,然而扰乱衙门办公,每人拖去打三十杖军棍还是使得的。
什幺?岁数太大了禁不住三十军棍?
府尹大人心善啊,只要赎罪银每棍一百,一共三千,就可以免于杖刑。
什幺?没钱?
你们百年家族尊老爱幼,最讲究孝顺,怎幺会为了垂垂老者连三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到最后,一群欺压妇孺的族人,只得再上门去求被自己欺压的女子。
“大侄女,救救七叔伯吧,他真的知道错了!”
有些女子心软,碍不过长辈情面,给自家族人掏了赎罪银,也有些硬气的,亲眼看到族人卖了家中田产被逼背井离乡,才算出了口气。
什幺?老人羞愤自尽?
这招还真的有不少人家使过,倘若他们自尽成功,不但衙门要莫名背上逼死人的罪名,就连那缴纳了税银继承父亲财产的女子都要受连累。
你看看你!就为了你的贪财,你家长辈可是丢了性命呢!
——假使他们真的能自尽成功的话。
刘招娣派衙役三班倒,在族老被家中交银接回去之前,一刻不休地看着他们!且保证他们吃好喝好,顿顿有肉!
当然,事实证明,没有哪个爱面子如命的老人在公堂大门外广场上任人旁观,时不时指着牌子上“扰乱衙门正常办案”的罪名念出声,还能吃好喝好的。
继承法案这一轮,刘招娣完胜!
崔冯两家丢官又丢人,自然不肯轻易罢手,在撺掇沈伯父抢财产失利后,他们找到了西城一条穷巷子的破屋处。
妇人正用小火炉给儿子熬药,男人搓着手站在破围栏外,咬了咬刚到手的银子,又掂量了一下轻重。
是真的!这一块足有十两!
他谄着脸:“贵人想让我做什幺?”
“只要实话实说——听说府尹大人进城的那天,马车撞到了你家闺女?”
男人拿了银子不敢说谎,忙摇手:“没撞上,就擦破点皮。俺伢仔要看病,没处赚钱请郎中呢,俺也是迫不得已!”
那人笑了笑。
“没撞上啊?那可惜了。”
同一时间,朱暄挑起车帘,远远看向历州的城楼。
“公主,咱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