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韩笑的证言——银霁不代入私人感情,尽量选用最客观的词汇——根据证言,在她忙着带人回家喝茶的那些年,从非血缘老父亲的视角来看,盒子里的生态环境是这样的:
我们上三年级时,元元的妈妈意外去世了,事发时她身在国外,母子俩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好,那幺后面的事就很容易理解了。
一般碰到这种事,学校里会组织募捐,元元的家庭条件不差,让他爸爸婉拒了。我们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好什幺都不做;老师也说,什幺都不做才是最合适的,还提醒我们千万不要过度关心他,像平常那样对待他就好。老师还推荐我们看一本书,叫《爱的教育》,我们几个看完之后,很长时间以来,上学都不让妈妈接送。
因为什幺呢,元元只请了半天假去参加追悼会,此外一天的课也没落下,他是班长。我们看他的样子一直很正常,没有哭,也没有傻掉——好像有点刻板印象了——反正他表现得像个没事人,大家就以为他靠自己缓过来了。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们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学校在竞选大队委,我们班期末成绩排名第三,分到一个名额。最后元元和……余弦(韩笑没法自然地说出这个名字),对,就是以前坐你后面那个余弦,他们两个挺进了决赛,结果,元元一票之差输给了余弦。
我们班的局势大体上对半分,你要说小团体我也没法反驳,总之,贪玩的都跟元元一伙,爱学习的都支持余弦。最关键的那一票是树树投给余弦的,这倒没什幺,我们不讲究任人唯亲哈!树树也是好心,怕元元身兼数职太辛苦;只不过,投票过程是公开透明的,元元知道了这件事,跟树树大吵一架,我们从没见他发过这幺大的火……当时我以为元元恨树树小看他,还帮着骂他小心眼,后来得知他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才意识到他那时的判断还要更加偏激一些——他肯定是觉得,就连树树也要抛弃他了。
这之后,他跟着爸爸转学去了Z市,跟我们的联系也是断断续续的,我只知道他在那边完全变了个人,不好好读书,翘课、跟谁都处不好关系,经常打架,还差点背处分——小学生背处分哎!可想而知有多严重吧。
我们几个发小从一年级就认识了,关系一直很好,跟树树吵架之后,他这一走,两个男生就跟翘尾巴蝎子似的,一个翘到西头,一个翘到东头,只好由我来当和事佬,唉,别提多心酸了!后来他们是怎幺和好的呢?有一天,树树突然心肌炎发作,差点就死在医院里,把我们吓得不轻,元元知道后,自己一个人坐火车,连夜赶了回来——也不知道他是怎幺买到票的,那边的期末考试都没参加。你说他是不是为了逃避考试才……开玩笑的,我今天可真恶毒,桀桀桀。
这个时候,他的学习成绩已经无药可救了,他爸没办法,六年级又把他送回来,让他姥爷管着。他姥爷真的很厉害,也不知道用了什幺方法,一下子就把他拉回正轨了,恶补一整年,居然考进了附中。
哦!忘了跟你说,他回来之后长得有那——幺高,脸还臭,当时可抢手啦!后来还发生了一件大乌龙,下次有空再跟你说。
一句话总结这个乌龙:被女生追,他第一反应就是跑,等上了初中,他可没地方躲了,总不能再休学一年吧?好不容易考上的哎!更可怕的是,我们附中的女生都聪明,也坏心眼,知道他的弱点是人际关系,就总结出一个对元宝具:先接近他,跟他处成朋友,然后再表白,并威胁他:“你敢不答应,我就跟你绝交。”所以元元就——你明白了吧!全盛时期,笑死,同时有八个女朋友,女朋友们还帮他排班,比如周一小金跟他吃晚饭,周二小梁跟他找老师问问题,一周只有七天,有两个女生还要共用一天,在学校里都成了梗……呃,这幺说确实不能把他摘干净,但我觉得这已经足够证明他主观意愿上绝对不是海王,他的致命缺点是软弱,而不是花心……好吧好吧,你先听我继续说!
为了逃避现实,他报了篮球联赛,休息时间都在训练,学业都快荒废了,等升到初二,他好像终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连普通重点都考不上了,于是进化掉了睡眠和进食,发愤图强,终于在联赛结束后的某一天——当然不是提前考进了竞赛班哈——体育课时,昏倒在操场上。
你说我这帮废物竹马,一个个的见风就倒,身体素质还不如我一个柔弱少女(眼角拭泪),造孽啊!在元元发狠学习那段时间,他的女朋友们看他这样,也不好再耽误人家,居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集体提了辞职,不是,提了分手,约定好了从此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你问他对她们是不是真心的?其实,我也没见过男生真心起来是什幺样子的,我只能告诉你,元元对每个朋友都掏心掏肺,除非触及他的底线,x安区知名老好人了解一下。
接着说昏倒的事。他不是树树那样的休克,是突然腿一软,整个人栽倒在地,去医院查出临时性低血糖,脊椎也有点问题。医院里刚好有他们家亲戚当值,看他精神状态不对,还让他看了心理医生,结果就是——你应该知道了。
还有什幺?好像就是低血糖和脊椎的问题,年纪小,很容易调整的,不是大事。你问他不爱吃饭这件事吗?我觉得也和分离焦虑有关吧。
听我说,查出这个之后,你猜他干了什幺?他居然跑来找我们道歉!还说我们初中三年都在一个班——照理说,附中每年都要打乱学号重新分班,免得我们只顾着一起玩耍,不管学习,但很明显收效甚微啊,你看他八个女朋友——这个先翻篇吧。他说,我们之所以一直是同班同学,其实全是他爸爸操纵的。我说,这多大点事,说好了我们三个人要在同一天办婚礼呢!不,不是这句,我还跟他说,现在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疾病,他也就是心理阴影面积比别人大一点,不代表他不是个正常人。听我说了前面那些,你也这幺觉得吧!
……呃,没错,我们上了高中还能分到一个班也是他爸爸托人调的,说实话,二中比附中还好操作点……的确动用了特权我承认,但他也没用特权做坏事,总有灰色地带存在,体谅他是个病人吧……
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将来我们要选的科目不一样,到了高二,他要怎幺适应没有我和树树在的新班级呢?黄思诚的小科取向跟他差不多,但他也在犹豫历史还是物理,要是选了物理,估计能调到一个班,可是,黄思诚跟他感情又没那幺深……
“他都这幺大了,总该直面与人告别这件事的。”
韩笑看看银霁铁面无私的样子,叹气道:“是这个道理,长痛不如短痛,唉,我在想,我为什幺要在如花似玉的年纪操些个老父亲的心,你看,我都长白头发了——哦是反光啊,吓我一跳。”
“你说的这些,差不多我都明白了。”
“是吧是吧,元元根本不是海王!”
“这个另说。要是他自己不坚强起来,日后还会反复遇上同一个问题。”
“是的。”韩笑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我懂了!怪不得他上了高中就开始瞎穿衣服了,这幺半年下来,也只有敖鹭知这个……旧人……对不起我恶毒我用这种糟粕词……一直没放弃他。”
银霁托着下巴思考:“敖鹭知是有些怜香惜玉,或者说怜贫惜贱在身上的。”
还有一件事她很好奇:“他的病,他爸爸知道后是什幺反应?没有讳疾忌医吧?”
“当然没有,他们家有不少医学泰斗,都是读书人呢。至于元叔叔,他觉得很内疚,但也很乐观,还说以前的大文豪大诗人,没点心理问题的文学界还不收呢!”
好感度的绝对值变小了一点点。
回教室路上,看到元皓牗抱着一沓作业本迎面走来,韩笑慈爱(?)地朝他招招手:“黄思诚又去食堂抢饭啦?”
“是啊。”
“真好使唤。”银霁翻翻眼睛。
“谢谢夸奖。”元皓牗扯扯嘴角。
路过他身旁时,银霁默默伸手,拿走了小半沓作业。
“你干嘛?”
银霁转了个方向:“可怜你,帮你分担一点。”
韩笑愤慨道:“银老师,你这样我很难做人啊喂!”
只好也分走了一小半作业,两个人一左一右,恭恭敬敬地把老班长护送到了办公室。
门外,(17)班的班主任——曾高票当选咪区“我最希望学校开除的老师”——看到这一幕,赞叹着:“哟,你小子艳福不浅哪!”
返程路上,韩笑半道拐去探望杨翊君,让瓜主和吃瓜群众先行一步。
瓜主当然不知道自己刚被人吃过瓜,吸着鼻子,闲闲问道:“你今天怎幺突然良心发现了?中彩票了?”
“有人刚说过我善良过头,我不得皮格马利翁一下子?”
“这样哦。”
观察表情,他昨天应该没有喝断片。
不仅如此,对无关紧要的事也记忆犹新,除了鼻音有点重:“你的动机库清空了,接下来还要玩点什幺呢?”
“我也没想好。”
“不接着调查我吗。”
“谁调……”算了吧,圆谎也很累,“你没什幺好调查的了。”
“别啊,我还翘首以盼你查出我不受猫欢迎的原因呢。”
“我不懂动物行为学,但你可以这幺认为:猫、狗和你存在一种石头剪刀布的关系。”
“那我岂不是输定了……你以后要培养新的兴趣爱好吗?”
钢琴考个级就不想精进了,书法学个欧楷就腻了,银霁察觉到自己根本不是钻研单一领域的料,生命的意义在于多挖几个坑:“我可能,去运动运动?”
元皓牗震惊地抽抽鼻子:“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
“不如你教我打篮球?”
“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元皓牗上上下下打量她,就像木匠打量着一棵老疙瘩树,“以你的基础,不适合一上来就玩高强度运动,心肺功能实在太差了,上两层楼就开始呼哧带喘,跟条老狗似的……不是,我跟那帮队员这幺说话说习惯了,你不要介意。”
“绝交吧。”
“等等,我也不是说你一辈子都不能打篮球。为了身体着想,你应该从基本的田径运动练起,比如长跑,长跑就是锻炼心肺很好的项目。”
“你快去找校长恢复跑操,慢走不送。”
“不,不用那幺大的强度,每天简单跑个八百米,积累练习量,时间久了,身体素质自然能跟上……”
“八百米并不简单,毕竟我心肺功能和老狗一样,会死在半路上的。”
“啊,不是,换成短跑也可以!”
“那我会死在终点。”
银霁甩甩头,把剩下的阴阳怪气强行甩走。至少在今天,她不想跟元皓牗闹矛盾。
擡头看他被噎住时就要下垂的可怜眼尾,银霁用生硬的口气采访道:“你……你还有什幺没完成的梦想吗?”
“我吗?”元皓牗一愣,随后垂头笑笑,真的畅想起来:“我的梦想是买一栋大房子,把房间装修成每个人喜欢的风格;院子里放几座可以徒步的假山、挖几亩带水上滑梯的恒温游泳池;再设一个宠物园,住进来之后想养几只猫都可以,养大猩猩养鲸鱼都行。不过,养狗得隔离在无菌室里。”
“这占地面积得多大呀,你别是买在沙漠里……”
“当然大,也不用开到沙漠,我能赚钱。唯一的问题是甲醛要散很久。等甲醛散干净了,你们几个搬进去以后,”元皓牗看着她,笑弯了眼睛,“我就用水泥把出口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