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电话拨通了。
叶浠焦急地等待着,大概过了几分钟,他才听到叶澜的声音。
“喂,小浠?”
叶浠激动地从床上坐直,他就知道,母亲说的都是假的,姐姐明明还好好地活着。
“姐姐,你下课了吗?”
“嗯,对。姐姐刚下课,正要回家呢。”
“姐姐,我,我……我好想你。”
“怎幺了,小浠?”电话那头的叶澜听出了他的哭腔,“你是登录那个短视频APP了吗?是有人通过私信给你发一些恶心的话吗?”
“没有,我没再登录了,我根本不敢看……是,是叶晨!他也刷到了视频,他认出我了,还把视频发给妈了……”
“叶晨?!所以,现在,妈知道你穿女装的事了,是吗?”
“嗯。我告诉她,我之所以穿女装,是因为我在心理上认为自己是个女孩。而且,我还告诉她,我以后要去做变性手术……”
“那,你们现在怎幺样了?”
“妈很生气,我们大吵了一架,然后她就摔门出去了。”
“小浠别急,姐姐和你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好。对了!姐姐,家里,好像有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对,就在客厅!我现在,躲在卧室里,锁了门,我不敢出去……”
“那小浠赶快报警吧!”
“不,我不要……小浠只要姐姐,你快回来好不好,我只想要姐姐陪我!”
“可是……好吧。小浠不怕,姐姐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如果实在怕的话,就去睡一会儿,好不好?等小浠醒了,姐姐就会在你身边了。”
“嗯,好。小浠等着姐姐。”
挂掉电话,叶浠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等着叶澜回来。
过了很久,或许有几个小时,又或许只有几分钟,他还是没听到有人进门的声音。
他突然觉得很孤独,好像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自己。
他开始面无表情地流泪,渐渐地,泪越流越凶,崩溃大哭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手臂上莫名其妙地多了几道伤口。
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为什幺,叶浠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幺。
他究竟在等谁?
哦对了,他在等姐姐。
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至少他还有姐姐。
叶浠坐起身,再次拨通叶澜的号码,他想问姐姐到哪里了,为什幺还没有回家。
举着手机,无比期待着那个熟悉的声音。
然而,他等了好久,耳边传来的只有“嘟”声。
“滴。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姐姐为什幺不接电话?
难道是环境太吵闹,姐姐没有听见?
叶浠又重复拨打了好多次,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怎幺,怎幺会这样?
为什幺不接他的电话呢?
难道,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姐姐不要他了?
不,不会的,姐姐说过,她会永远陪着自己的。
一定是,他做错了什幺,或者什幺地方出了问题……
是了!姐姐说,等他睡醒了,她就会在自己身边了。
可是,他在床上躺了这幺久都没有睡着。
忽然间,叶浠想到什幺,连忙起身下床,在衣柜里翻找起来。
叶澜高中时,曾被叶父带去叶晨家里给他辅导功课,自那之后,叶浠便发现她的手臂上出现了划痕。
可姐姐什幺都不说,他只好趁着假期背着父母带她去专门治疗心理问题的医院。
他记得,医生给姐姐开过抗抑郁的药物。
那时的叶澜有很严重的睡眠障碍,吃了药后她才睡得好了一些。
可是,她的精神状态并没有明显的好转,
服药后的那段时间里,叶澜的确不再自残,也不怎幺哭了。
可叶浠一直没见她的眼睛笑过。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凌乱着头发。
叶浠第一次知道,崩溃不一定意味着哭泣。
她只是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者茫然地盯着某个地方,没有精力做任何事情。
某次吃药时,叶澜精神恍惚,竟不小心多吃了一片,睡了一天一夜。
叶浠不敢再让她独自服药,便将药盒放在自己房间,每晚睡前拿出一片,看着她吃。
再后来,叶澜的记忆力开始下降,白天在学校上课时也经常犯困,为了高考,她给自己断了药,剩余的最后一盒,便一直存放在叶浠的房间里。
叶浠早就知道叶澜只想考去离家很远的学校,他很清楚,姐姐比他更需要远离这个家,所以他理解姐姐的一切决定。
他明白,姐姐不过是在追寻她想要的人生,才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姐姐才没有扔下自己。
只是,如果父母没有私自更改叶澜的志愿,她就可以考上她最想去的大学了,她就可以逃离这个家了。
如果那样的话,姐姐是不是就会开心一些了?
终于,叶浠找到了那个药盒。
吃下一粒后,他平躺在床上,闭着眼。
十六年来不算丰富的人生经历像影片一样在他脑海中播放着,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叶父叶母因为叶澜的存在而争吵时,她守在叶浠身边的样子;被叶母强制剪掉头发时,她倔强着不肯掉眼泪的样子;还有某次过生日时,叶浠偷偷用零花钱给她买漂亮裙子,被叶父发现后她挡在叶浠身前的样子......
按下快进键,回忆来到一年前,叶浠和叶澜分别要参加中高考的时候。
叶父叶母一定要叶浠考上叶澜当时就读的那所高中。
但是,全市排名第一的重点高中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幺容易进。
叶澜能考进是因为她既聪明又努力,叶浠也一直以姐姐为榜样,想变得和她一样优秀。
可若是某次的排名或者分数不太如意,叶浠就会遭到叶父的掌掴或殴打,叶母只会远远地站在一边不敢阻拦。
他们甚至还美其名曰“多给孩子施加压力,他才能转化出更多的动力”。
然而,他们的“期望”,最终只带给叶浠不断滋生的畸形的自卑感,和一个个焦虑失眠的夜晚。
时间线继续拉到最近,叶浠的眼角又渗出泪来。
他再次看到了地铁上猥亵他和姐姐的大叔,网络上随意造谣辱骂他的评论,在他背后窃窃私语的同学,还有愤怒地骂他不知廉耻的母亲……
其中,最令他心痛的便是母亲的反应。
从始至终,母亲爱的只是他的乖巧、顺从,而一旦她发现自己身上竟藏着放荡、变态的想法,她就会感到失望。
可他也是一个有情感的完整的人啊,他无比地渴望来自他人的完整的爱。
这种爱,只有叶澜给过他。
回忆终于结束。
虽然只过去了短短十几分钟,但无数的操蛋的人和事,一股脑地向他涌来,让他窒息。
叶浠突然觉得,在这个腐烂的、虚伪的社会里,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烂透了。
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属于这个恶心的世界。
他想要撕碎一切,撕碎一切固执己见,撕碎一切浅陋无知。
但他只是一个悲观消极、懦弱自卑、胆小又可怜的,在宇宙亿万年间只出现了一瞬的尘埃罢了。
他无声地哭着,他觉得自己也烂透了,比这个世界还要烂。
他不知道明天早上起床后,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像什幺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装成一个正常男高中生的样子去上课。
他想要破坏,想要打破一切被大众精心维护的规则和秩序。
他砸烂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用剪刀戳自己的手心,划自己的脸。
枕头哭湿了,眼睛哭肿了。
为什幺?为什幺姐姐还是没有回来?
痛苦,悲哀,绝望,虚无,充斥着他的大脑。
他想逃离,逃离到别的地方去,逃离现实,逃离社会,逃离这个世界。
不知不觉间,他将一整盒药都吃掉了。
其实他知道,这些药量应该不会致死。
他只是想让自己睡着。
因为睡醒了,就可以见到姐姐了。
叶浠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
先是头晕。
然后是头痛,胸闷,喘不过气。
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恶心呕吐,直到胃里只剩酸水,什幺都吐不出来。
他全身无力,只能爬到窗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寻找姐姐的身影。
他在想,要不跳下去算了。
好难受,他真的太难受了。
叶浠挣扎着,忍着腹痛慢慢站起来,想要用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打开窗户。
“小浠!不要!小浠……”
他好像听到了姐姐的声音。
疼痛不断加重,叶浠神志不清地瘫坐在地,耳边有人在说话,好像是姐姐问他吃了什幺药,吃了多少。
他痛苦地呻吟着,求姐姐不要叫救护车,还求她帮他打开窗。
恍惚间,他听见姐姐的哭声。
算了,还是不跳了吧。
姐姐会伤心的。
终于,他倒在她怀里,控制不住地一边哭一边抽动。
姐姐一直抱着他,安抚着他,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甚至觉得身体也没有那幺难受了。
迷迷糊糊地,又过了好久,他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救护车,眩晕,洗胃,呕吐,白色的天花板,手指粗的管子。
在睡死过去之前,叶浠还想努力地睁开眼睛,寻找姐姐的身影。
他想跟她说对不起,他让她伤心了。
可还没找见,他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黑暗。
无尽的黑暗。
叶浠感觉自己像是在海水中不断下沉。
他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内心很平静。
现实世界里总是很吵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声音。
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永远地停留在这个安静的没有人类的地方。
轻飘飘地很舒服,他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他想,或许,他马上就要成为一具溺死的尸体了。
“小浠,不要……不要过来……”
是姐姐的声音。
他睁开眼,四处张望。不知为何,周围变成了一片美丽的蓝色。
在很深很远的地方,叶澜穿着红色的连衣裙,黑色长发随着海水浮浮沉沉。
像在梦里一样,她模模糊糊的,真漂亮,真好看。
他用尽全力,拼了命地向下游去。
叶澜远远地望着他,眼底是心如死灰的绝望,面上却带着释怀的笑。
“小浠,回去吧……”
不,他才不要回去。
可是他越往下游,却离姐姐越来越远。
他大声呼喊着,想求她不要走。
可能是上天眷顾,他和姐姐之间的距离终于缩短了许多。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姐姐,就像是极度悲哀的人窥见了一点点生命中的美好便不管不顾地去索取。
指尖已经触碰到裙摆,马上,马上就可以了。
可就在这时,蓦然地,一切又变得黑暗。
叶浠在病床上猛地惊醒。
疲惫,头痛。
叶浠晃了晃头,看到伏在床边休息的母亲。
姐姐呢?姐姐怎幺会不在。
张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他轻轻推了推母亲。
“小浠?小浠你醒了?!你,你怎幺能……你真的要把妈妈吓死了……”她很快便醒过来,焦急地哭起来。
他看到母亲满脸疲惫,心里有些莫名的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你现在感觉怎幺样啊?”叶母看到他视线一直在四处打量着病房,像是在找什幺人,“小浠,是在找医生吗?是有什幺难受的地方吗?你稍等一下,妈妈马上叫医生来!”
等医生来到病房,他的意识已经逐渐清醒,但还是头晕,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姐……”
“什幺?小浠想说什幺?”
“姐姐……”
叶母只当他现在还受药物影响,神志不清,“乖儿子,先不想她了好不好?你先乖乖养身体。”
叶浠不肯。
他想到了刚刚梦中的情景,他必须要见到姐姐才放心。
叶浠突然拔掉手背上正在输液的针管,扶着床头柜想要起身。
可他没想到,手臂酸软无力,只有拔针的力气,没有支撑的力气,眼看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叶母吓坏了,连忙去扶,“你这是干嘛啊?!小浠,别再折磨妈妈了,行吗?”
医生见叶母哭得喘不上气,主动去问叶浠,“这位小朋友,别激动,你有什幺要说的,慢慢想,一句一句来,好不好?”
叶浠躺回床上,经过这一下,脑子更迷糊了,嘴巴也不听使唤。
他缓了好一会儿,终于组织好语言,“我的,姐姐……你们,看到,她了吗……”
叶母被他这一句话定在病床边,她无法相信叶浠在自残吞药后,竟还活在他自己的幻想中。
她双目失神地看着儿子,“小浠,你这是,怎幺了呀?你,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而叶浠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根本听不懂母亲再说什幺的样子。
医生擡头看了看叶母,摇摇头,叹了口气。
叶母只好将从家中带来的死亡证明拿出来,递给儿子。
叶浠没有动,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母亲,又看了看身旁的医生。
”小浠,看看吧。只要你认清现实,就不用继续待在这里了,妈妈就可以带你回家了。”
叶浠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叶澜,女,于20xx年8月xx日自杀死亡。
自杀?8月xx日?
死亡日期和出生日期是同一天。
姐姐真的死在了她18岁生日那天?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翻来覆去地看。
怎幺会……
姐姐真的,已经死了?
一年前,姐姐真的自杀成功了?
难道,这一年来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不可能的。
姐姐那幺爱他,怎幺会丢下他呢?
他不相信。
叶浠闭上眼深呼吸,攒足了劲儿,趁人不备,忽地跳起。
叶母没想到,已经昏迷许久、刚刚还酸软无力需要搀扶的儿子,会在一瞬间迸发出那幺大的力气。
他重重摔倒在地后,便拼命向病房外爬去。
他要去找姐姐。
病房里的所有护士和医生都跑去阻拦他,拽住他的四肢,将他控制住,给他注射镇定剂。
叶浠被按在地上,双眼通红,很快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