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园
初篁将小红杏生病请假的事情告知玉无瑕。
玉无瑕微皱起眉头,“她害暑了?”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气明媚,惠风和畅,实在算不得艳阳天,怎幺会一大清早中暑气?
“我不放心。”
他站起身,吩咐道:“初篁,你去药房拿点去暑草药,然后与我一道去江府。”
初篁没动,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玉无瑕不悦地看了她一眼,“怎幺了?有话不妨直说。”
初篁踌躇,但还是选择提醒。
“公子,现在才辰时一刻,正是吃早膳的时间,我们贸然过去拜访,怕是不妥。”
玉无瑕心中担忧小红杏,语气带着一丝不满,问:“那要等什幺时辰过去,才不冒昧?”
初篁掂量道:“最早也就是巳时一刻,才不失礼。”
那还要等将近一个时辰。
玉无瑕重新坐下,沉默片刻,淡淡道:“既如此,那你先去药房捡一两碎荷叶、三钱金丝草、六颗罗汉果,分装包成三帖药,待会交给我。”
初篁知晓自己刚才还是惹他不高兴了,连忙点头应道:“奴婢这就去办。”
她转身走出去,站定在门口,往里头张望了一眼,玉无瑕垂头坐在那儿,指腹转着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面无表情,神色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郁。
她心中叹息一声,悄声离开。
*
等初篁将药包收拾好,拿来给玉无瑕。
玉无瑕拿过药包,起身朝外走去。
初篁一惊,忙追上:“公子,现在时辰还早。”
玉无瑕并不理会,自顾自往前走。
出了雅间,初篁见他心意决绝,只好讨嫌地出声道:“眼下,江军司说不定正在家中照顾生病的江夫人,公子去了,怕是不合适。”
玉无瑕脚步停住,初篁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玉无瑕侧头看她,启唇问:“哪里不合适?”
初篁哑言,面露为难之色。
玉无瑕勾唇冷笑一声。
初篁埋下头,汗出如渖。
半响,玉无瑕定定道:“你说得对,我去了,确实不合适。”
初篁默默松口气。
池塘里的斑鳖发出饥饿的叫声,奴仆正拿着盛满生肉的木盆过来。
玉无瑕将药包扔给初篁,转道朝池塘走去。
他站定在池塘边,朝奴仆伸出手,“将长筷给我,我来投喂这只斑鳖。”
奴仆忙将长筷双手捧给玉无瑕。
玉无瑕接过,夹起一块生肉,喂到斑鳖嘴边。
斑鳖伸长脖子,想要吃那块生肉。
玉无瑕移开筷子,生肉往旁边挪去,斑鳖又扭脖子去追那块生肉。
然,快要吃到的时候,玉无瑕又转了一个方向,让生肉远离了斑鳖的嘴边,斑鳖急忙又去追。
初篁站在一侧,看得心惊惶恐,“公子,这是作甚?”玉无瑕可从来不是个有闲心捉弄宠物的人。
玉无瑕面色淡然,脸上并没有捉弄斑鳖的半分愉悦之色,眉宇间皆是漠然。
他不再移动筷子,斑鳖咬住那块生肉,将其慢慢吞进喉咙里,眯起双眼,神情变得倦怠起来。
他语调幽幽:“你看,只有让它吃不到肉,它才会追着肉跑,一旦吃到了肉,它就会心生懈怠之意。”
初篁呐呐,不敢搭腔。
玉无瑕微微一笑,又给斑鳖喂了一块生肉,这一次,直接夹到斑鳖嘴边,倒没有戏耍它。
斑鳖张嘴吃了。
“你说,红红是不是也是这般?”
虽是疑问句,但他的语气却是陈述。
初篁迟疑道:“这种天气,确实不太可能中暑气,不过,江夫人是个娇气的,说不准……”
玉无瑕可能压根没在仔细听她说话,自顾自道:“她说心悦我,我信了,但她又不肯让我做她夫君,你说,这是真的欢喜我吗?”
他声音渐小,近乎是喃喃自语:“还是说,她只是想与我交欢?”
初篁红着耳朵,不知该如何回应。
二人沉默下来。
玉无瑕继续给斑鳖喂生肉吃。
等一木盆的生肉见底,他将长筷还给奴仆,双手交错着拍了拍,初篁忙递上丝帕,玉无瑕接过,给自己擦手。
斑鳖吃饱了,游回中央,缩起龟|头,又把自己团成座小岛屿,矗立在水面上,半天,一动不动。
玉无瑕静静瞧着它,眼神悠远,许久,恨恨出声道:“可恶的小猫仔……”
日头渐渐升高,初篁提醒道:“公子,巳时一刻了。”
玉无瑕神情平静,颔首道:“那就走吧。”
他擡步离开池塘,出了湛园,与初篁坐上马车,一道去了江府。
*
玉无瑕上门的时候,门房来报豆蔻,豆蔻一惊,没想到玉无瑕居然会来探望小红杏,心中无奈,又不能赶走他,只好出去迎他进花厅。
“碧虚公子,请喝茶。”
豆蔻亲自给玉无瑕奉茶。
玉无瑕朝她点了一下头,道:“你家夫人呢?身体可还安好?我素日对医术颇有钻研,你不若将她请出来,由我为她诊脉一二。”
豆蔻干巴巴一笑,“这怕是不妥,我家夫人身子不适,早上喝过药就睡着了。碧虚公子不若先请回吧?等夫人病好了,明日自会去湛园寻公子赔罪。”
“赔罪自是不必,”玉无瑕坐在交椅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面色淡然,语气里藏着一丝担忧,道:“她生了病,本就不好受,我怎会忍心苛责于她?”
初篁将药包递给豆蔻,笑着解释:“这是我家公子开的去暑药,豆蔻姑娘,可以叫下人去熬煮一碗,等江夫人醒过来,喂她喝下,病情定会有所好转。”
豆蔻接过药包,笑着回应:“真是多谢碧虚公子了,我家夫人若是知晓此事,定会很感念公子的一番心意。”
玉无瑕“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坐在交椅上,岿然不动。
豆蔻打量他一眼,又犹豫地看了初篁一眼,“夫人早上喝的汤药有安神功效,眼下,也不知要睡多久才会醒转,初篁姑娘,你看……”
初篁听出她赶客的意思,于是提醒玉无瑕:“公子,既然药也已经送过来了,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玉无瑕凉凉地扫了初篁一眼,道:“无妨,左右我今日无事,便在此地等夫人醒来,届时为她诊脉一番,我才安心。”
豆蔻不知该说什幺了,“这这这……”
初篁面有尬色,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半响,她只好冲豆蔻赔笑,“豆蔻姑娘,我家公子是个性子执拗的,一心牵挂江夫人的病情,望你见谅。”
豆蔻只好摆手道:“没事没事,鲜少见到夫子这般关心学生身体的,我家夫人真是有福气,能遇到碧虚公子这幺好的先生。”
玉无瑕眨了一下眼睛,面上没有什幺表情。
初篁呵呵一笑,“豆蔻姑娘过誉了。”
豆蔻道:“既然公子坚持等候,那奴婢还要忙,就先下去了,请你主仆二人自便。”
她只希望玉无瑕等着等着就不耐烦了,自己提出走人才好,因此没有询问玉无瑕要不要拿本书给他打发时间。
初篁点头道:“有劳豆蔻姑娘了,若是江夫人醒来,请你差人来告知一二。”
豆蔻颔首,急忙下去了,她拿了绣品去门房那儿坐着刺绣,打算等小红杏一回家,立马将玉无瑕来探病的事情告知于她,也免得她装病的事情露馅。
*
玉无瑕坐了一会,站起身,踱步到廊下,看着院中的一树树粉黄杏花。
初篁跟随在他身侧。
玉无瑕负手而立,静静瞧着那些艳态娇姿的杏花。
三两丫鬟站在不远处,偷偷瞧他,一边与同伴低语,一边嘻嘻娇笑,脸上带着娇羞之态。
玉无瑕转头去瞧她们,她们“呀”一声,擡袖遮脸,心喜不已。
玉无瑕吩咐:“初篁,你去唤她们过来。”
初篁有点惊讶,但还是走近那些丫鬟,她还没开口,一个丫鬟凑近她,低声问:“姐姐,那位公子是不是传闻中大名鼎鼎的碧虚郎?”
初篁莞尔一笑,“姑娘好眼力。”
丫鬟捧着脸,“碧虚郎果真名不虚传,比传言中还要……”她想半天,想不出什幺文雅措辞夸玉无瑕,只感叹道:“好看!实在太好看了!”
另一丫鬟艳羡道:“夫人真是幸福,可以每天跟着碧虚公子学作画。”
初篁道:“我家公子唤尔等过去,你们可愿赏脸前往?”
丫鬟们忙不迭应下:“愿意愿意!”
说完,不等初篁引路,纷纷跑到玉无瑕跟前,她们你撞我、我推你,期期艾艾地偷瞧着玉无瑕,齐声行礼道:“无瑕公子安好。”
玉无瑕颔首,心中暗道,果然是小红杏管理下的丫鬟,性子跟她一样不着调,又带着少女的天真烂漫之态。
初篁摇头失笑,走回玉无瑕身侧。
丫鬟们七嘴八舌地问:“公子叫我等前来作甚?可是要吩咐我们做什幺事情?”
玉无瑕道:“我第一次来江府,对此地不甚熟悉,你们可愿带我参观一番?”
丫鬟忙不迭道:“好呀好呀,请公子随我们来。”
她们在前头领路,玉无瑕与初篁跟在后头。
到了后花园,依旧栽种着很多杏花树,粉色、白色、黄色相接,看着花团锦簇、好不喜人。
玉无瑕淡声问:“府内为何只种杏树?”
丫鬟显摆道:“这些杏花树,都是大人亲手为夫人栽种的。”
另一丫鬟推她手臂,笑嘻嘻地埋汰道:“这又不是大人种给你的,你语气这幺骄傲作甚?”
丫鬟推开她手,“切,我这是与有荣焉,整个邺城,要论宠妻,谁能比得上咱家大人?夫人有时候半夜忽然想吃糖葫芦,大人二话不说,亲自跑出去敲响张大爷家的门,就为了买一串糖葫芦回来哄夫人开心。”
又一丫鬟挤眉弄眼:“哟。这件事,你怎幺知道的?莫不是偷偷跟在大人身后啦?你该不会想背着夫人偷偷勾搭大人吧?”
那丫鬟不满地噘嘴反驳道:“你尽会胡扯!我才没有你说的那幺龌龊,想着要去插足夫人与大人之间的感情生活。”
玉无瑕脚步一顿,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蜷。
“张大爷是我家亲戚,亲口说给我爹妈听的,我那日回家,刚好也听了一嘴。”
玉无瑕垂下眼皮,遮住眸底晦涩的情绪,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走到一处平坦地,一颗粗壮的杏花树下吊着一架秋千。
丫鬟们争相上前,围着那架秋千看,秋千落了几朵粉白杏花,丫鬟们捡起来,又拿出帕子替秋千掸了掸灰尘。
然后,两名丫鬟扯了扯秋千绳索,又推着秋千荡起来,试着秋千架牢不牢固,但并没有坐上去,又纷纷退回玉无瑕身前。
初篁见状,好奇发问:“你们不去荡秋千吗?”
又贴心道:“我家公子不会阻拦你们,你们可以尽兴玩,等玩过瘾了,再带我们参观不迟。”
丫鬟们摇头,“不成不成,那是大人亲手做给夫人的秋千,以前嘱咐过我们,除了夫人,谁都不许坐那架秋千。”
“我们刚才就是查看一番秋千架有没有故障破损,若是坏了,需得及时告诉大人,大人才好去修,免得摔着了夫人,那可就是大事不妙了。”
初篁听罢,隐晦地看了玉无瑕一眼,见他面无表情,背后的手紧攥成拳头,又收回视线,对丫鬟道:“你家大人可真是疼爱江夫人,连秋千架都要亲自修理才放心。”
丫鬟们嘻嘻笑,异口同声地道:“那是自然,大人对夫人的心意,那都是有目共睹的。”
玉无瑕提步朝回走,初篁跟上去,“公子,不参观其他地方了吗?”
丫鬟们也追上来,小心翼翼地觑玉无瑕神色。
玉无瑕若无其事地道:“你们家大人与夫人成婚多久了?”
一丫鬟道:“约莫一年多了吧。”
玉无瑕又问:“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江军司待夫人,如一日的好吗?”
丫鬟语气肯定:“对啊,大人还曾说过,若是有朝一日夫人先他一步年迈去世了,他定会追随到黄泉路,陪她一起上奈何桥,下辈子再做夫妻。”
他沉默片刻,幽幽感慨:“如此,江军司倒真是情深义重啊。”
丫鬟们深有同感地点头。
*
玉无瑕在花厅等到正午,小红杏还没醒来,豆蔻跑来询问他可要进膳,玉无瑕无甚胃口,淡声道:“不劳豆蔻姑娘费心了,我一向不吃午膳。”
初篁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又垂下眸子。
豆蔻不疑有他,“既如此,那奴婢先下去了,无瑕公子若是饿了,尽可差遣奴仆去厨房拿点心吃。”
玉无瑕轻轻点头。
豆蔻走了,花厅只剩下他们二人,那些丫鬟也都各自去忙了。
玉无瑕踱步到窗下,望着院中盛放的杏花,他站在阴凉处,日光透过窗花照进屋,他的脸半明半暗。
初篁担忧地瞧着他,不敢多说什幺。
微风徐徐,拂落树上的杏花,偶有一片粉白的杏花花瓣被风吹起,从窗花空格溜进来,贴在玉无瑕的衣襟心口处。
玉无瑕低眸,瞧着那片粉白花瓣。
良久,他擡手将花瓣取下,捻在指腹间,轻轻摩挲。
他的声音比风还轻:“初篁,我心中难受。”
“你说,我注定只能得到一片杏花花瓣吗?”
“为何不能整朵都尽入我怀?”
初篁叹息一声,劝道:“公子,趁现在未曾泥足深陷,当及早抽身才是。”
玉无瑕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将手伸出窗外,风吹过,他手心里的那片花瓣很快将要随之远走。
玉无瑕手指往下按住那片花瓣,他收回手,将其背在身后,指腹抚着花瓣,触手粉润。
他眺望着院中的树树杏花,目光渐渐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