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听见妊的声音,姜屋里的人转过身,此人头上戴着一个羊头骨,泛黄的陈旧羊骨延绵生长出突兀的长长黑褐色羊角,坚硬霸道地侵略左右下方的空白,尖锐的尾端却锋利地向上勾起,那眼窝里灰黑阴影空洞地注视着前方,诡异得令人生畏。这便是姜,姬水边庞大部族的首领。
她脸上被植物的汁液勾画出繁复奇异的黑褐色花纹,仿佛是耳畔羊角的分支,蔓长至此,狞乱诡怪:“何事?”
“妘、汝二族栖身之地已毁,女丑山和大泽不再安稳,我昨日占卜时,风乱气污、月摇星坠,神木无力承受,直接碎裂,神竟不能言,必有破天灾祸降至。”妊一五一十地把昨日她在巫屋起占时遭遇的前所未有怪事告诉姜。
姜目光沉静地看着姜屋外繁茂的构树,并不言语。
“北方山脉阻绝,妘、汝二族只能南下,西方沼泽破碎;东方有榖林,姬水是妹的唯一选择。我昨晚询粮娥,仓中冗粮只有1000口,稻种之日迟迟未到,七月只能堪堪弥足缺口,八九两月粮仓定会亏空。”妊顿了顿,“倘若从今日起每二人同食一瓢,尚能撑至8月中,加之我与士兵入榖(gu3)林,捕……”
“不可!”姜立刻转过脸,断然拦下她思索一天才准备好的说辞,看着妊的双眼重复:“不得入榖林!”
妊垂下眼,像是早就想到会被打断一样。
姜恢复平静,又眼波杳然去看那两棵构树,淡然说道:“如今妹部行踪未定,三人同食两瓢即可,待确有定数后再议。”
“妊知。”
“……”
“还有何事?”
妊默然摇头,手里不知从哪里掏出两簇锦,一黄一红——正是她屋前种的两色——将它们整齐放在姜屋的桌子上:“妊去。”
姜看着她肩背挺拔离去的身影被巫屋外的围篱遮掩,回头捻起锦枝,轻轻放入旁边的陶罐。
妊不惧怕榖林,亦不打算遵守姜与先母们的禁令——准确说她已违反了太多次。她猛地停下脚步,对身旁的晏说:“晏,请回巫屋,将禾种全数收起,即刻分予诸姀,今日便着手发苗,三月移秧。”
晏很少没有如往常立刻离去,犹豫地问:“可是种日还未到……”
“天地秽乱,神不能言,无需再等。”待到种日,七月稻又将推迟半月,不能再耗,“请去吧。”
“晏去。”妊眼见晏步履匆匆地走远,左右四下无人,闪进侧旁土屋。
“铁姑。”
又是这个大麻烦!铁姑对她避之不及,一眼都没有望她,铛铛地敲着眼前的红铁,装作并未听见,期盼四溅的火花能将她藏匿。
“铁姑。”妊就当她是没有听到,走近炽烈燃烧的火炉,笑面灿然,朗声再叫她。
巫女已几乎走到她身侧呼喊,铁姑再装不下去,放下手上器具,惊讶地笑道:“巫妊?妳何时在此?”
妊诚挚地向她解释:“铁姑心神专注,未闻我至。”
铁姑干笑两声,这般曲矫,想必没有好事。
果然,妊说:“我此次来,是请铁姑为我锻一支枪,铁木相接即可。”
看看,每次巫女那和善弧起的唇,都只会吐出连串为难人的要求。
“铁木?铁木早在40年前就已耗尽,现今去何处寻来当你的枪柄?”
妊露出一丝骗得猎物进网的得逞笑容,一副“这可是妳问的”表情,声音带着轻飘飘的得意:“我从榖林砍来的。”
铁姑一听“我从”心中的后悔决堤般汹涌泛滥,恨不得立时戳聋自己,等到“榖林”二次一出,她已心如死灰。
妊看着铁姑脸上纷乱复杂、五光十色的神色,眉眼愈来愈弯。
“如何?今日天暗后我会请庭将铁木搬来。如此,铁姑需要多久方能制成铁木枪?”
铁姑眼前一片灰暗,妓庭……很好……不能再说了,她再多听几句真的就要变成共犯了。
“且等妓庭将铁木送来……”
妊收敛笑意,正色道:“铁姑不如说个准确日期。此事紧急。”
铁姑看她认真的样子,心里隐约预感她要如何使用这支枪了。
铁姑为她的朦胧猜测无奈地幽然叹息,答她:“请巫妊10日后来取。”
闻言,妊思忖片刻,像在脑内推演什幺一样,擡起头时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她点点头:“亦可,谢谢铁姑。妊自先去,勿扰铁姑制铁。”
铁姑对她拉自己下水后的行为无言以对:妳若不来,我怕能心无旁骛地制铁至登甘木。
**注
榖:构树的另一种说法,也被叫做楮树。《五藏山经·南山经》说招瑶之山上生长着一种树,状似构树,有黑色的纹理,光芒四照,树名叫迷榖。
妓:因伎有有才能、有技能的意思,因此妓指代有特殊技艺的人,铁姑也应称为铁妓,只是妊为了套近乎称她为姑。另外妓很多时候指姜的姐妹旁支,即先母的姐妹,她们也能进行日常占卜、简单治疗,是部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