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云鬼
“听说了吗?平城一役,十万玉碎。”
九十里外的酒肆闹闹哄哄,一夜之间忽然没有了兵临城下的威胁,原本惶惶的众人如今各个喝的面红耳赤议论纷纷。
“平城军民竟能杀尽了丹国蛮骑,拦住他们北上,这下可保住了勺水关和北国上四城!”
“丹军这下失了精锐大军,据说当晚勺水关内外的士气爆涨全面反击,各个儿不要命了似的!”
“哈哈哈,那丹颜也遇刺客一只手齐肩被剁了下来。真是喜闻乐见了!快让那狗东西滚回西南去!”
有人扼腕叹息,“只可惜了平城那一城百姓啊…同归于尽,无一生还…”
众人沉默半晌。
“想不到平城还有这样的血性。“声音又渐渐起来。
“你说这事儿也来的蹊跷,早先丹国破南二城的时候来势汹汹,我军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一月内就失了南方最大的两座城池,那时的惨状呀…怎幺如今到平城这儿突然全灭了?虽说这平城守着勺水关吧,但…”
“这事儿最离奇的是,没有目击者!谁也说不准究竟发生了什幺。“
“那可不,全死光了,哪来的目击者。”
“据说消息最先还是从三四十里开外的某个山上过路人那里传出来的,说远远看见平城上空原先晴空万里,忽而妖风大作,不知从哪里聚来一大片压城乌云,瞬间就雷电交加闪着白光,暴雨倾泻,等再散去时已经是血流成河。据说城里大街小巷泥水沟渠,乃至穿城而过的玉带河都染成了腥臭的暗红色..”
平城向北不远处便是密林覆盖的山脉,山间有一谷,谷底有一湖,名为勺水。山势险峻,南北通行属此处最便捷,北国便依山势在湖的北面设下勺水关。现下阴云虽散了些去,仍多少盘桓于平城与勺水关之间,上空密密麻麻的虫和飞鸟,久久不散,显然是天有异象。
临海的峭壁边缘,身着阔袖白衣的少年女子迎风而立,擡手取下一片风里的飞叶举到眼前,指尖起蓝火,焚烧殆尽,当即转身入屋,疾步跪倒在素色屏风前,“风伯,平城被丹国人所破后不到一个时辰全城被屠,无一活口。“
“无一?“屏风后的人声苍老威严。
“..是。“
“是丹国世子下的令?“
“丹颜只下令屠了全平城军民..”
“只?“
少女觉冷汗。
“平城官兵百姓..乃至..丹国全军上下,悉数被屠…无一活口。“
“…”那人沉思片刻,”可有什幺异象?“ 不等回答,又加一句:”立刻派三人先去查看。“
少女答道:“回风伯,三人怕是不够的..恐怕得姑且先派三十人更为稳妥。“
“不仅是一城的亡灵怨灵急需处理..”
“更有人怀疑那景象恐怕是,”她咽了咽口水,“云鬼再现。”
“…”
“呵呵呵,“忽然听闻一年轻女子清脆动听的笑声从屏风后传出来,”瞧给你吓的。“
“那云鬼不是11年前就已在众生面前魂飞魄散,销声匿迹了吗,如今凭空再现,一上来便屠了一城毫无干系的人?真有意思。”女子起身,屏风上映出一个飘逸纤细的影子来。影子作了作揖,“父亲,这次让我也去吧。”
端坐的那人只拂了拂袖,“去吧去吧,省的在家作妖。“
少女连忙道:“那我随遥风小姐一起去。”
“不必,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信使,把消息递给连家为先,其余各家倒可以缓一缓。”
信使刚要再回话,忽觉耳边一阵微风,再擡头时身侧已经站了那位方才还在屏风后的女子。肩上被轻轻拍了拍,只听见一句:“阿宁不用担心,顺带帮我把这个小玩意儿捎给连二姐姐可好。谢谢啦~”
再转头看她时,又一阵轻风拂过,一点影子都望不见了。
…
“啊!”
祁深惨叫了一声从牛背上摔下来,一头栽到溪边树下,又是一身泥。
从出平城到现在没日没夜走到第二日,累了。
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躺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一点点灵力与体能这一折腾现在彻底被掏空,方才挂在牛背上才好不容易行至此处,现在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林间的阳光透过叶片星星点点照在她身上,随风摇曳。那个唯一幸存的孩子大约也是累得够呛,安安静静靠到她身边的树下休息。
仰面看着空气中充盈着飘散的灵子,在日光下呈淡蓝色闪着光。上方的鸟追着虫吃,虫追着灵吃。她忽然感到手上一小阵刺痒,垂眸发现一只小虫钻了身上破烂衣裳的空子,正落在她小臂上饱餐。女孩探手就要打它,祁深连忙无力地举起另一手拦住,“别杀它。替我吹一吹便好。”
女孩嘟起唇才吹了一下,那虫便震着透明的薄翅,摇摇晃晃螺旋升起飞走了。浅蓝色的清澈眸子随着小虫升空渐渐擡起,祁深扫了她一眼,疲惫地半眯着眼问:“你看得见那虫?”
要知道这虫并非世间惯常的动物,而是一种灵。世间万物有灵,俗世之人称现世为人间、世间、世界,却不知灵域的存在,因为绝大部分人看不见“灵”。看不见,便不存在。拒绝看见,便也不能存在。
女孩望向她,点点头。
祁深叹了口气。这孩子若是被发现看得见灵,将来在世间定会被指为异端。等等,这样一来她昨日也看见了自己屠尽一城人又让墨云吞噬上万怨灵的场面?祁深扶额,直到方才只顾流亡,不知现在自己在她眼里是怎样的恶人了…
女孩张嘴却未出声,只是用双手比划着指了指着远去的夏虫,又困惑地看着祁深做出一堆看不懂的手势。
哦!竟还是个哑巴。
祁深反应过来,目望苍天,生无可恋。天哪,这孩子竟还是个需要额外照顾的残疾人,这下要怎幺办?欠那两口子的人情是还不完了吧?这还怎幺去死?她又是怎幺还没死的?算了…没力气,先不想了…
她合上眼,感受周身被灵子环绕,启唇轻声道:“那是一种灵,名为夏虫。”
“灵,非人非物,非生非死。而是充盈天地间,无所不在的存在,各具不同的形态和生存方式…” 说着说着,声音渐微。“别告诉别人你看得见…也别害怕…”
“我是云师…不会伤害你的…”
林间寂静,只有近处的汩汩水声与叶间簌簌。水边人沉沉睡去,一滴清泪忽而落下。